冬天黑早,霧氣迷蒙,綽綽人影,正是下班時分,小商販紛紛賣弄精神。“菠菜來呀,新鮮的冬菠菜呀!”“蒜苗、豆角、黃瓜、西紅柿!”“唉呀嘞,看看我的嫩油菜兒!”
有個漢子不言語,於一隅守一攤散菜袖手而立。離得遠看不清,近前一看,就是南方那種豐腴拙壯的“青菜”的縮小版,我們北方人稱之為“勺菜”的,因其葉柄似勺。不過葉開卻真的似花——畢竟不與“青菜”同:北方勺菜,清炒加蒜瓣,是股青氣味,南方青菜卻是經霜而甜。《隨園食單》雲:“青菜擇嫩者,筍炒之,夏日芥末拌,加微醋,可以醒胃。加火腿片,可以作湯,亦須現拔者才軟。”民間習俗:漢族歲時有“煮長菜”的飲食風俗。流行於雲南地區。農曆除夕,家家都以青菜、白菜、粉條、豬肉。豆腐等混合一起煮一鍋雜燴菜。其中青菜、白菜不用刀切,整葉入鍋煮食,寓“長吃”之意。我若到南方,必要一大碗現炒熱吃的“青菜”配米飯。
可是,它們卻一樣地奢侈——奢侈到把綠菜葉長得葉脈分明,瓣瓣綻開,如假包換的花模樣——撒了一地的綠花呀!
這個小販奇怪,別人都是把菜捆紮成束來賣,四五棵一小捆,像穿歐式長裙的美女穿戴著鯨骨的裙撐,一種受拘束放不開的神情。他幹脆把這些菜全部散開,青灰的地麵如絲如繡,它們就是繡在緞麵上的一朵朵錦熟容顏。
買菜的人都不由得加兩分小心,蘭花指輕拈起,一朵,兩朵,三朵,我也拎起一朵朵細細端詳,輕輕堆攏,再上秤來稱。好大一堆“花”,不過一塊錢!
這可真是買菜如買花,綠蔥香蒜,勺菜開花似牡丹。
《新龍門客棧》裏,美豔女店主金湘玉的上房裏竟然有一朵玲瓏剔透,冰雕玉砌的“雪蓮”。周懷安不識:“這是什麼花兒?好精致啊。”張曼玉勾魂一笑:“蘿卜花兒啊,難道還是雪蓮花兒?”勾心鬥角,大漠狂沙,蘿卜花兒也能冰清玉潔,超脫塵世,靜靜綻放出人意的悠遠。
回家做飯,黑木耳雞蛋湯,木耳取幾“朵”——一個量詞成紅娘,讓菜與花兩相牽,看它在熱水裏慢慢舒展,越來越豔,一朵朵的黑牡丹。
真的,菜,是怎麼回事呢?勺菜像牡丹,“青菜”像牡丹,木耳像牡丹,大白菜在秋後的田野裏一株株伸展葉片,菜心團團綻放,更像極了一朵朵的大牡丹。還有田裏的蘿卜,胡蘭成《今生今世》裏寫到一個可愛的男人,那個叫步奎的,下雨天同賞玉蘭花、繡球花,一邊笑吟吟和胡講:“這花重重迭迭像裏台,雨珠從第一層滴零零轉折滾落,一層層,一級級。”他喜悅得好像他的人便是冰涼的雨珠。走到近郊去散步,又看著田裏的蘿卜真心詫異發笑:“這青青的蘿卜菜,底下卻長著個蘿卜!”一句話驚醒夢中人,胡才子於小事上不親,經點破,才可異可笑,果覺“那蘿卜菜好像有一樁事在胸口滿滿的,卻怕被人知道。秘密與奇跡原來可以隻是這種喜悅。”
這種喜悅使人驚醒,使人想微微笑,慢慢吟,輕輕唱,使人羨慕田裏扶禾整菜耙畦的農人農婦,麗日晴天,心淨無念,真強似住高樓,穿綢緞,一顆心放舟江湖不靠岸。地畝之間,平心也平眼,又強過多少強梁好漢。田頭地尾得來榮華富貴,這可真是蘿卜菜籽結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