慚愧也是一種德行(2 / 2)

錢鍾書替愛妻楊絳序《幹校六記》,講一般群眾回憶時大約都得寫《記愧》:或者慚愧自己是糊塗蟲,一味隨著大夥兒去糟蹋一些好人;或者慚愧自已是懦怯鬼,覺得這裏麵有冤屈,卻沒有膽氣出頭抗議。也有一種人,他們明知道這是一團亂蓬蓬的葛藤賬,但依然充當旗手、鼓手、打手,去大判“葫蘆案”。按道理說,這類人最應當“記愧”。不過,他們很可能既不記憶在心,也無愧怍於心。他們的忘記也許正由於他們感到慚愧,也許更由於他們不覺慚愧。

讀章詒和的文章《誰把聶紺弩送進了監獄》,聶紺弩戴上“右派”帽子以後,發配到北大荒勞動改造,於1960年冬季返回北京。然後便不斷有人主動將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積極配合公安機關”,告發檢舉上去。這些人都是他的密友,自費錢鈔,請聶喝酒暢談,然後將他的言行“盡最大真實地記錄”下來;又有他贈友人的詩,也將裏麵的“反意”都摳出來,於是他便被抓,被關,被整,挨苦受罪。聶紺弩去世後,出賣他的人寫懷念文章,那裏麵沒有一點歉意。這些人未必不懂慚愧,不過卻是著實害怕慚愧,所以盡量不去慚愧。

慚愧,我不如他。

慚愧,竟見垂憐。

慚愧,當做之事未做。

慚愧,分外的福分竟得。

一切都值得慚愧。賈母禱天,未必不是因知慚愧而惜福。她雖待見鳳姐,鳳姐卻是一個不知慚愧的人。她受了大婆婆的氣也會羞得臉紫脹而氣恨難填,又因從她房裏抄出高利貸的債券連累家運而羞憤欲死,卻不會因貪酷致人而死而慚愧,所以她是無本的花,無根的葉,又如剁了尾巴當街跳踉的猴,雖是熱鬧,後事終難繼。

一本書裏解漢字“慚愧”,說它是“心鬼為愧,心中有鬼也。斬心為慚,斬除心中之鬼,是為慚愧。人若知慚愧,常斬心中鬼,則鬼無處藏無處生。心中無鬼則問心無愧!”真是飯可以亂吃,話不敢亂講,敢說自己問心無愧的,倒多半是大話,真值得慚愧。

慚愧是一種德行,好比一絲陰影,曠野驕陽下行路的一蓬花葉,直待我們“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也是藏起來的暗器,再躲也沒用,不定什麼地方和什麼時刻,以什麼方式,我們就會和它來一個猛烈的不期而遇——一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