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住後,還是那樣:“哼哼哼,哼哼哼”,我爹已經得了半身不遂,有心無力,眼巴巴看著我,我隻好去勸:“起來吧,吃口東西……”直到她覺得收到的關心夠了,又開始高興,整座房子都回蕩著她“嘎嘎嘎”的笑聲。我把自己鎖在房間,猛拍鍵盤……
她愛鬧,我愛靜,她輕淺,我沉重,我們母女,真是天生的眼不對睛。
可是今年我買西她一概說好,我回到家桌子上已擺好熱飯。除此之外,幾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她的房門緊閉,沒有絲毫的聲息外泄。
她的人生已經結束了征戰,她拱手讓出生活的所有大權。隻保留一點根據地小如雞蛋,在這個雞蛋殼裏竭盡全力做道場。我每天都能享受到“親娘牌”的豐盛午餐:
一盆醃酸菜——芥菜疙瘩和蘿卜纓,洗淨,切絲,加水,冰天雪地地放在外麵,一直到它糟得酸了,然後拿來,湯湯水水,略加一點鹽花,吃一口,奶酸宜人,喝一口湯,冰涼舒爽。
一盤素菜餃——韭黃、略加兩個雞蛋,粉條。
一碗鹽醃的白菜根——葉子被母親給我熬菜或是包餃子吃了,根也給我加鹽醃起來,知道我愛吃這樣家醃的小鹹菜。
一碗麵片湯——麵片是她親手擀的,辣椒油和蒜瓣熗鍋,冰雪寒天,喝上一碗,渾身都暖。一盤豆麵兒和小米麵混蒸的窩窩頭。她親手蒸的。麻花——她親自和麵,親自放上黑糖,親手炸的。樣樣都是我愛吃的。若不是熬花椒水熬出禍來,過兩天,我就能吃上最愛的臭豆腐了。外麵觥籌交錯,不抵娘熬的一碗薄粥。外麵山珍海味,不抵娘蒸的一個窩窩頭。可是今天熬花椒水被我禁止,明年,誰知道又會以衰老為由,禁止她的什麼技能?我享受娘飯的機會,就像拿在手頭的鈔票,隻能是越花越少,越花越少。可是我的娘啊你又為什麼羞慚?你覺得你的衰老是可恥的,你的無力讓你無能為力,可是你的麵前是你親生親養的女兒,你情不自禁露出的慚色,是對我的鞭撻和斥責。鞭撻我的堅硬,斥責我的冷漠。每天回到家仍舊是工作連著工作,何曾坐在一起,和你話過一回家常?我的心裹著一層厚厚的繭,外麵還裹著一層冰霜。
我的自責閃現,她馬上把慚色收斂,像是冰皮快速沒入水麵,把注意力轉到我脖子上麵,試探地揉一下:“疼啊?”
我不在意地閃開:“沒事,老毛病。”時至今日,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已經不再習慣和任何人,哪怕是親生父母的任何觸碰。我這個冷情冷心冷肝冷肺的女人。
“哦。”她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我吃飯,午休,午休完畢起來做事,一氣埋頭到傍晚。她進來了,抱著這個枕頭,說:給你枕。我抱著它,又笑又疼。天知道她怎麼戴著老花鏡,拈著繡花針,針走線締,做這項對於七十歲的老人來說十分浩大的工程?
城裏人枕洋枕,鄉下人枕圓枕,像這樣中間掐腰的枕頭我平生僅見。我娘沒學過曆史,也沒見過“孩兒枕”,不知道有個瓷做的小孩兒,蹺著小光腳,窪著小腰,趴在那裏眯眯笑;她隻是福至心靈,專給我這個四十歲的老姑娘做了一個“女兒枕”。我決定不用它睡覺,要安放茶室,當成清供,明黃的榻上它安詳橫陳,如同青花瓷盆裏水浸白石,九子蘭生長娉婷。
可是她說:“要天天枕著睡覺啊,治頸椎病。”
母親又走了,輕手輕腳回她房間。
暮色四合,一室俱靜。
我摟著枕頭,像摟著一筆橫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