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本味(2 / 2)

蘇軾說人間有味是清歡,這個道理不光中國人懂,外國人也懂。在法國這個堂堂美食大國裏,有一種叫普羅旺斯的魚湯。它最初是一些漁民簡陋的飯食,本是一些賣剩下的雜碎魚蝦放在一起煮燒而成,然而就是因為不作任何烹飪上的加工,使得這些海鮮原有的滋味得以保存,被世人盛譽為第一美食;日本有一種獨特的風味小吃叫素民燒,是把活的香魚用削尖的竹簽自尾向頭貫穿再插至石頭灶,一分鍾左右香魚烤成金黃色,這香魚除了抹擦了少許鹽粒外,不加任何調味品,其香卻驚人。

來一個上綱上線,所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言無言,就滋味而言也不能過於的妖豔招搖,大香必是本味,所以螃蟹要清蒸著吃,蟹肉餃、蟹黃包之類次之,蝦白煮來的滋味反而好過油灼,山林裏的野生蘑菇用清水煮來,再加上一條野羊腿,兩種本味混合,既鮮甜又濃香。如果說無為而治達到治國理家最高境界,那麼無為而烹也讓食物具備了最高層次的滋味。

但是在厚味奇味怪味的洪流衝擊之下,本味的陣地越來越不小,逐漸退隱到味蕾夠不到的地方,和最不起眼的餐桌上。也是,食物一旦被當成神明來膜拜,或被當作藝術來創新,就會悖離食物的主旨。當最初的本味被厚味遮蓋,最初的形體代之以仿生的雕鏤,食物就離它自己越來越遠——世界上任何一種東西的被研究和推崇、改革與創新,都以誤解為基礎,誤讀為前提,誤入歧途為最終的命運和目的地。

於是本味的迷失又引發了一場靈魂深處的相思,對本味的懷念開始充斥和外化為各種表現形式,包括老媽媽貼餅子,鄉裏味飯莊,笨雞下的蛋放兩根韭菜一炒,就可以賣出驚人的價位。你一定想象不到在一個出產華麗絲綢和精肴美饌的世界上,人們懷念的居然是布衣布鞋和紅辣椒小鹹菜。同理,到處盛行婚外戀、一夜情的時候,人們的感情味蕾也被刺激得疲憊,轉而渴望一場開水白菜一樣的愛情,一碗白米飯一樣平淡雋永的婚姻。

如同本味的食物是食物的最高境界,本味的生活也是生活的最高境界。所謂本味生活大約就是穿著最適合自己的鞋子,走在最適合自己的路上,自來的安閑自在。這種生活裏不必有東奔西跑的旅遊,觥籌交錯的酒宴,勾心鬥角的官場和一擲千金的賭局,也不必有死去活來的愛,痛徹心肺的恨,爭奇鬥豔的美人衣。蝸居一室,明窗淨幾,讀兩頁書,寫幾行字,吃一點家常的飯菜,累了散一會步,看看貓狗打架,小孩子流著口水滿地爬,天上流雲亂飛。

但是在這個五光十色的繁華世界,本味食物已不可見的同時,本味生活的迷失也正在大麵積地發生和流行。這很可理解。當人們用粗陶碗吃飯的時候,會滿足於配一雙竹木筷子,碗裏的內容也滿足於青蔬糙米;而粗陶碗、竹木筷、青蔬糙米又會使人們滿足於四壁落白的房屋,簡單幹淨的家具,適體舒服的布衣。生活在這樣簡單的物質世界裏,人們的注意力會更多地轉向星空和大地,綠草和鮮花,雅致有味的書籍,哪怕什麼也不做,不知不覺中陷入一陣冥想都讓人愉快。

人的精神生活的豐富是本能地排斥日用生活的繁複的,當一個人的精力放在怎樣才能享受精肴美饌,怎樣才能住得富麗堂皇,怎樣才能穿戴得耀人眼目時,他不會再有心思沉靜下來。他會把自己的欲望不自覺地象滾雪球一樣成比例地越滾越大,結果是花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修飾自己和“美化”環境,動用一切可能動用的力量,蓋一切可能蓋起來的高樓,這些高樓巍峨聳立,占用了多少空間,並且一路延伸擴展,直到占盡了人心裏所有的地盤,這個時候,食本味,衣本色,住本體,活本位,就成為十分遙遠的過去。於是懷念也來了,憑吊也來了,對簡單本然的東西的讚美也來了,好象人人急於過一種簡約而豐富的生活似的——可是再也回不去了。浮華成癮,本味就升格為可望而不可即,淪落到可懷念而不可實施。不信?假如一場颶風把所有的奢侈品全部席卷而去,一切都要從頭開始,又有幾個人肯“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還哼著小曲,自得其樂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