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成災,埋到膝蓋。我從小路回家,還得靠我家的小臘腸狗給我用短腿矬身子趟出一條道來。它從家裏跑出來救我,一邊用鼻子拱雪一邊哼哼唧唧,黑鼻頭上一點雪像開出一朵梅。
這樣的雪下到朱門富戶,可飲酒,可賦詩,可賞雪中紅梅,可披著鬥篷,丫鬟婆子打著青綢油傘,走來走去,走來走去。
下到民間,剛開始覺得好看,抬頭看,雪花飄飄蕩蕩如同水母,人走路上,如遊海底,有一種微微的窒息。兩天兩夜過去,雪仍不止,就開始關心菜價。芹菜,沒了,生菜,沒了,西紅柿、黃瓜、茄子,全不耐凍,漲到比原來貴一倍不止。大白菜由原來的一毛八一斤賣到三塊錢一斤,一棵白菜能花二十塊人民幣。蒜九塊錢一斤,吃餃子碰上能吃蒜的猛人,一口蒜一口餃子,那就蒜比餃子還貴。
我家陽台外有一捆蔥,下雪忘記收進來,給雪深埋,隻看見蔥葉子又挺又翹,從大雪裏伸胳膊伸腿,綠得亮眼,綠得驚心,像白綢上繡出的幾枝翠竹葉。
小的時候,我娘會在盆裏栽蔥。
舊瓦盆,二三十苗蔥,放在廊簷下承雨露春風,要吃時隨手掐兩葉,清水洗淨,剪刀剪碎灑進麵碗裏,一股繚繞不散的香氣,柔婉美麗,讓人想起辛棄疾的詞:“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果真一曲清平樂。
種在菜田裏的蔥則莖粗根白,葉片大而厚綠,隨手采一片下來,填進嘴裏,鮮辣得叫人流眼淚。拿它裹饅頭、裹餅子,嚼得嘎吱嘎吱,牙齒都能染得綠,於味蕾又是很豪放的一闕東坡詞。
山東人吃大蔥特有名,一位山東朋友非常驕傲地講,他們那裏,山嶺薄地、田間地頭,溝沿渠邊,到處都有大蔥的影子。春天裏吃蔥芽蘸醬卷煎餅,夏天裏大蔥就烙餅,吃麵就蔥不就蒜,吃得一個個生機茁壯,號稱打不死的武二郎……
《莊子》寫著“春日飲酒茹蔥,以通五髒”,大概是說窩了一個冬天,人的骨頭腑髒個個發懶,需要酒和蔥這些既辛辣又生熱的東西來喚醒身上的零部件。好比說是酒使蔥令,使人醒春。《禮記》中也有關於蔥的記載,說“膾,春用蔥”,不知道其意是不是說做如果春天做魚膾的話,適合用細蔥相拌。反正我家春季有一道蔥篾兒拌香菜梗。所謂蔥篾兒,就是蔥白豎切成絲,如同細細的竹篾,顏色青白,入口細微,味道鮮辣,配上香菜的香氣,是很下飯的小涼菜兒。北方蔥南方種大約是從《管子》始,因裏麵有教人引入北方的蔥來種植的記載。《漢書》裏也有渤海太守龔遂命令民眾種蔥的記錄。北魏《齊民要術》則把種蔥的方法寫得很詳盡。蔥就是這樣風姿搖曳,步步生蓮,從漠北塞外,開到杏花煙雨的江南。
於是黃庭堅有詩:“蔥秧青青葵甲綠”,陸遊又有“甕裏黃齏細筆蔥”,陳師道還有“已辦煮餅澆油蔥”,耶律楚材有更家常的:“勻和豌豆揉蔥白”……
清代袁枚善食,卻不善論蔥,大約覺得此物“不上講”,倒是明末李漁在《閑情偶記.飲饌部》裏有提及,說:“蔥蒜韭三物,菜味之至重者也。菜能芬人齒頰者,香椿頭是也﹔菜能穢人齒頰及腸胃者,蔥蒜韭是也。椿頭明知其香,而食者頗少,蔥蒜韭盡識其臭,而嗜之者眾,其故何歟﹖以椿頭之味雖香而淡,不若蔥蒜韭之氣甚而濃。濃則為時所爭尚,甘受其穢而不辭。”居然還是貶義。言此三味之濃,不合高人的雅淡口味,倒迎合了世人愛濃豔的天性——爭奈世人吃蔥吃了幾千年,蔥花在肴饌上做出翠綠蔥白的點綴,蔥段在蒸魚的盤子裏散發出暖暖的馨香,蔥白包裹在鴨皮和荷葉餅裏若隱若現,就算是愛濃豔吧,也愛了幾千年,此是天性,你有什麼辦法?
再說,蔥味濃豔,也壓不住其性高潔。我家這捆蔥是最普通的雞腿蔥,葉厚白長,卻是梧葉盡凋柳絲殘的冬季,大雪壓青蔥,青蔥挺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