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走邊白(1 / 1)

今日落雪。

不是“但覺衾綢如潑水,不知庭院已堆鹽”,不是“燕山雪花大如席”,不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不是“千峰筍石千株玉,萬樹鬆籮萬朵雲”,不是“江山不夜月千裏,天地無私玉萬家”,不是“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不是“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不是“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不是“玉花飛半夜,翠浪舞明年”……

因為我不是杜甫,不是李白,不是元稹,不是黃庚,不是柳宗元,不是劉長卿,不是韓愈和蘇軾。我不是唐人,不是宋人,不是元人。

我是今人。

他們的世界裏下的那一場雪飄進我的世界。這不公平。

董橋譯一段文章,說是旅居倫敦一整年裏,皇家郵局的郵差總是把郵件從大門狹孔塞進來:“平時天天早上七點半到八點之間,狹孔彈簧啪的一聲,信件跟著紛紛掉在地上,那些聲音都成了我們的鬧鍾,提醒我該起床了,然後走下英國朋友轉租給我們的這間公寓的長長的過道,燒一壺煮咖啡的水,再去收拾掉了一地的信件。水沒開的時候,我總是一邊等一邊先翻翻克連默院報刊經售商天天送上門來的泰晤士報。接著,我把托盤上的咖啡、泰晤士報,和妻的信件全帶到她的床頭小幾上,自己這才到客廳裏喝咖啡看信:客廳的南窗又高又長,可以看到契爾西和皇家醫院,可以一看看到泰晤士河和貝特西,再向遠處看,就是肯特郡的丘陵山坡了。”

然後又說自己在倫敦住了六年,“‘天天早上七點半到八點之間’,總是讓那‘啪的一聲’給吵醒。然後是信件掉在地上的聲音;然後起床;然後是‘長長的過道’,然後咖啡,然後撿信;然後泰晤士報;然後是客廳裏南窗下那張咖啡色的長椅子,然後是窗外的大樹小樹,然後是遠處的‘丘陵山坡’。”

也就是說,倫敦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的,那在倫敦生活過的人,大樹小樹,丘陵山坡,就是那麼回事,寫在書上了,你又讀到了,於是好比他曾經過過的生活反射給你,於是你也就好像也過著那種生活了。

草木書詩雪雨愛恨情仇,就是這樣被人反射了又反射。

我是覺得今日落雪與古人無關,與旁人無關,可是,為什麼一看到雪,就是一片片雪花一樣的詩詞紛紛落?殘雪凝暉冷畫屏,鳳林千樹梨花老,北風卷地白草折。

有一年,大年初一落雪,穿一件黑風衣,圍一條圍巾,桃色的,在雪地裏走,豔光四射。那個時候,發還未白,唇色光潤。小孩子還小,紮著衝天小辮,在雪地裏一擺一搖,哈哈地笑——如今她也識得愁滋味了。

還有一年,雪大沒膝,家養的小狗冒死救主,用身體左一滾右一爬給我趟出一條道。我彎下腰,拍拍它的頭,它開心極了,一咕嚕躺倒,地上深深的一個狗印。現在它已經死掉了。

還有一年,站在陽台上,抬頭向天上望,夜雪急急地下,打在臉上,啪啦啪啦。陽台上開的有紅瓣的扶桑花。花現在已經沒有了。

如今再想提起勁來像當年那樣賞雪和玩雪,卻是不能了。眼前直如無物,雪下著,卻下不進我的世界裏了。好比是雨,“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少年聽雨聽出纏綿情思,壯年聽雨聽出別恨離愁,江天寥闊,如今我鬢也已星星,也見識到悲歡離合總無情,不曉得什麼時候學會了無動於衷,一任雪花紛飛,階前飄搖到天明。

隻是雪下得太大。不知不覺,頭發就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