溽暑六月,空氣擰得出水。被幾個文友拉去看荷花。
未到時以為是萬畝荷塘,荷葉如蓋,映日荷花別樣紅,花嘴上立著紅翅子的小蜻蜓;結果到了才發現:一個小小的地塊,擺放著一列列的盆桶,盆桶裏栽著小枝小葉的荷,小鼻子小眼睛,花如茶杯葉如錢。不過勝在年齡層次鮮明,有十二三歲的,抱著骨朵,隻頂端努出一點紅;有十四五歲的,乍開了最外圍的兩個瓣;有十七八歲的,綻開,正豔;有二十多歲的,層疊重瓣,風情盡顯;有六十多歲的,殘花敗葉,不堪看。
我錯以為是荷塘的地方,原來是一個同道的朋友辦的農場,租了一百畝地,一畝地六十塊錢,算下來年租隻有六千,然後再把這一百畝地分割成小塊,各自分租,年租360元,算盤打得夠精,收益也著實旺盛。
地塊分剖,中間修了一條甬路,搭著架,爬滿了藤,吊吊掛掛全是瓜。黃金瓜餅樣,綠皮絲瓜周身起瓦楞,未成年的小冬瓜毛茸茸,還有一種瓜,比黃瓜粗,比絲瓜光滑,卻吊著一個細細的尾巴,名字叫個“老鼠瓜”。
路兩邊全是菜。金紅的西紅柿,還青著的攢簇的朝天椒,長的圓的紫茄子。紫甘藍,蘇子葉,空心菜,油麥菜,香菜,萊菜——這個是音讀如此,多年未曾見。小時候,每天我娘都叫我:“去,采點萊菜喂豬”,我就背上柳條小筐去菜園,園子裏專門種的有一畦萊菜,葉片挺挺的,在清晨的空氣裏舒舒展展,不用割,用手一勒,一把菜就“采”到手了,斷莖處有奶白的汁液,味苦。如今城裏人家不喂豬,這菜,分明就是人吃的。我貪心地采了一大把,準備也嚐嚐看。
滿地畦的莧菜,白莧,莖葉都綠,野生。在南方朋友家吃過紅莧,炒出來紅紅的菜汁,把米粒染得像是紅琥珀,紅瑪瑙,紅寶石。如今把這白莧掐回半袋,放重油蒜瓣一炒,也可拿來就白米飯。若是人多,還可以拿來包餃子,和肉餡拌一起,是大地散發出來的沉默厚重的香味。這次同去的兄弟們有誌一同,都要吃莧菜餃子。已經定好計劃,都來我家,拌餡的是誰誰,和麵的是誰誰,擀皮的是誰誰。我負責煮熟。然後大家一起吃。
還有蔥、蒜,嫩蔥細長,散發辛香,長長的蒜苗甩在地上,是美人的發辮。
城裏人種菜,撒籽即是,根本少打理,旺旺的長滿地,每個人“偷”一堆菜回家去,我也如此,然後分期分批做來吃:
第一天炒的就是萊菜,洗幹淨,切段,放蔥花、蒜片清炒,味道略苦,夏季酷熱,正好敗敗心火。葉片柔軟,竟是意外地好下口。第二天吃涼拌蘇子葉,葉子紫紅紫紅,切碎,小青辣椒,切碎,蒜蓉、香油、精油,異香異氣。朝天椒青嫩,用一把,留一把。第三天吃小辣椒炒雞蛋。第四天吃油潑黃瓜,黃瓜拍碎,熱油炸花椒,蒙頭一潑,“滋啦”一響,放香醋、精鹽。還有西紅柿拌白糖。
真正的純天然。
我是農村人,看著土地隻覺得親。認識一個寺院的維那,對我報他中午菜譜:豆腐,四季豆,青菜,黃瓜。我也聽得饞。世上人,都是土裏長出來的泥人,對土地有著天然的親。西方一對夫婦,放著很有前途的時尚職業不做,回到農莊當了農民,照片上他們兩個,穿著牛仔褲,在紫花苜蓿開成的花海裏,頭頂陽光熱烈,臉上笑容和煦。
一個書法家朋友去世,給他撰了一副嵌名的挽聯:玉魂已杳乘鶴去別苦去也,華魄早計踏雲歸納福歸來。雲水歸去,納福天堂,這一生的人間苦處,他是再也不用受了。還有一個醫生,得了癌症,不手術,不開刀,不治療,辭職,每天隻用藥止痛而已,下到農村的廣闊天地,徜徉,散步,沉思,向著生命的盡頭緩步而歸。我敬佩他。也喜愛這種生活方式,有朝一日我病有不治,也要照此辦理。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病房的慘白的顏色一定不適合我,我願意聞到泥土和青草、野花的香味,願意用稻田裏種出來的白米和後園手種的青蔬充填我的腸胃。到最後該過的生活已經過了,該品嚐的滋味也都品嚐,繁華在身後散落一地,意識盤旋而上,步步踏光,四肢百骸都暖洋洋,心頭沒有遺憾,下個塵世,我便可以再也,不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