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幾座房(1 / 2)

黑暗中睜開眼,不知道是幾點,窗簾拉著,密不透風,看不見光線的同時,也喪失了方位感和方向感。時間像條河,一條身子在河裏飄。隨流飄蕩,任意東西,一時間搞不清楚在哪裏睡覺,睡的哪張床,腳西頭東還是頭北腳南。亂了。全亂。

沉渣泛起。

近四十年的轉徒,住過好幾處房子。青磚灰泥也成了心頭夢,這一點比較奇怪。

生身之地是一幢早已消失得渣也不見的,用碎磚土坯壘起的房。老舊的格局,糊粉連紙的小格木窗,夏天重重樹影印在上麵,秋天木葉打得“噗噗”響,最愛春早冬晨從外麵透進來的一派清光。正房的木頭門軸一推就“吱呀呀”地響——響徹了過去的老辰光。我跟著奶奶睡廂房,家織粗布染黑染藍,做被做褥,還要熬一大鍋米湯漿一漿。大冬天往被窩裏鑽著實是個考驗,身子哧溜鑽進去,一股涼勁從腳竄到臉。緊鄰滹沱河,風一刮沙塵飛揚,粗藍布的被麵上總蒙一層細沙。下雨天院裏一踩兩腳泥,長大點兒後頭一回穿高跟鞋,乖乖,一個點兒兩個點兒三個點兒,我哥說你點豆哩?

十四歲,老房放棄,從村中挪到村西,蓋起一處新的。

小時候跟爹媽睡,大些跟奶奶睡,有了新房,想著終於能夠獨住一間,咱也有了“閨房”,哪怕隻是那個小窄條兒的筒子間呢。結果我娘毫不客氣地說,那是要放糧食的!

不過好歹也在“閨房”裏睡了一晚。新房剛落成,我自告奮勇去看房,有什麼好看的!清潔溜溜,請賊都不來。月華如練,我被渴醒,嗓子冒煙,覓水不得,跑院裏擰水龍頭,怒,居然一滴都不見。渴,是那處房留給我的第一印象。從那以後,離家讀書,高中大學,這所房和我的關係就不大了,也不親。偶爾回一回,躺正房裏的大炕上,一端是我,一端是爹娘。我爹的鼾聲響徹黑夜,卻怎麼也刺不破濃重的暗,看著外麵樹影搖曳,蟲聲唧唧,好像有什麼東西詭異地漂浮在雲端,心緊縮成一團。

直到新房變舊房,牆麵上紅的綠的碎石子砌成的圖案也因年深月久的煙熏火燎變成黑色,這個時候,我就從它的裏麵,迫不及待地出嫁了。

先生家在鄰村,不過三五裏遠。婆家的房柱四麵貼瓷磚,牆麵也貼瓷磚,淡青色,抻平是電光紙,團起來像一個個的青瓷碗。我作新婦,廂房裝新,貼壁紙,掛窗簾,被褥金光閃閃,就是不敢睡——先生上夜班,我唯一練膽的機會還叫糧食給剝奪了。要命的是屋裏還戳一杆燈,腦袋是個球,底下可以掛衣裳,滿屋的黑暗裏它站在我的床前,讓人又不敢睜眼又不敢不睜眼。

院裏有座月亮門,斷磚墁的甬路兩邊種滿月季花,一開香半年。一種花正麵嬌紅背麵嫩黃,像剝去了青殼的溏心蛋。院南是廚房,大風箱拉起來“咕——當拉——當”,飯桌就放在院中央,一盤子醃黃瓜,一盤子炒雞蛋,一大鍋綠豆粥,一飯籃白麵饅頭,就著花香吃飯,一餐複一餐,安靜又簡單。

不過一年,我帶著先生轉到我就教的一所鄉下中學。在那裏分了一間房,就一間。頂棚朽糟爛木掛灰線,抻上橫七豎八的銅絲,往裏麵填掛曆紙,牆壁刷石灰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一張雙人床,一個電視櫃,一台21英寸的電視機,外加一張大折疊沙發,人來客往不用客氣,同居同居。

有課上課,沒課我就用任天堂拚命在屋裏疊俄羅斯方塊,一玩一整夜,一氣疊到一百多萬,眼睛居然都沒壞,沒辦法,天生麗質。先生上夜班,我還是怕鬼,還怕蟲。房子太老了,好幾十年前的舊瓦房。有一次睡到半夜居然一條蚰蜒寶寶爬上床,衝先生就是一口,疼得他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