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草,枯樹,枯藤,荒山,荒石,荒村。
村裏有人,有雞,有狗。一個老頭子,拎著兩三個柴雞蛋,亦步亦趨跟在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娃娃後邊,胳膊象老母雞一樣乍開;兩個人在推磨,青石板的大圓磨盤,曲裏拐彎的木頭磨杠,一前一後,推得“咕隆咕隆”響。磨上是黃黃的小米麵,看得人眼饞。煮出粥來,熱氣騰騰,就一盤切成細絲的小鹹菜,再用碧綠的香蔥,炒一盤鮮黃嫩白的柴雞蛋……遠遠傳來一聲雞叫,同行的人猜是公雞打鳴,真是!哪有公雞這樣叫的:“咯咯——答!咯——咯——答!”分明是母雞下蛋。
奇怪的是,小村裏雞叫狗不咬,偶爾一隻大黑狗從身旁經過,特意停下來對我們看看,眼神很柔和,沒有凶光,像個心地純良的老漢。哪像城裏,賊盜蜂起,哪一條狗不是被訓養得青麵獠牙的瘟神樣?我真見過有人弄兩條藏獒給看大門,誰從那兒過,就得領教打雷一樣的吼聲。
這裏的山荒,樹荒,人也荒,所過之處,十家倒有八家鎖著門,門梃生鏽,家人遠徙。隨手推開一家院門,典型的小小四合院,東西南北皆有房屋,正房裏外兩間,簡陋幹淨,平平展展的花布炕單,七八十歲的老奶奶是惟一的女主人,絕對不會罵我們,無論我們用普通話怎麼說,她都隻是眯眯地笑,一邊“嗯,嗯”——原來她連普通話也聽不懂。兒女遠揚,剩下她孤身一人,火爐上坐鍋,鍋裏煮著銀絲掛麵,案板上有刀,散堆著紅椒青蒜。
正月剛出,年味不遠,家家門上還貼有大紅春聯,城裏對聯沾染了太多的欲望,比如升官,比如發財,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這裏的對聯卻很雅正,清新,形製也新鮮。家家是木門,家家都有一個小小的深門洞,木門凹在裏邊,門楣上倒貼兩個福字,兩個門扇上各有一條對聯,組成一對,兩邊門框上又各有一條對聯,又組成一對,一個小小的門上,就這樣貼滿了熱鬧和喜慶,但這種喜慶是靜的。門上一聯:“芳草春回依舊綠,梅花時到自然紅。”橫批:“春色宜人。”門框一聯:“月明鬆下房櫳靜; 日照雲中雞犬喧。”聽聽,這是春暖花開,日落月升的聲音,這是鬆風梅綻,雞鳴犬吠的聲音。生活在這樣的世界,哪裏還有寧靜不下來的心靈。
小院裏有石磨,石磨旁有轆轤,轆轤上有繩,繩上有桶,桶下有井,井裏有水,清可鑒影。屋裏有舊時人穿的三寸金蓮,紅紫金線,刺繡玲瓏。一直不知道金蓮三寸是什麼樣子,隻知道很小很小,卻原來是這樣尖尖巧巧,足尖似針,可憐那樣的時代,可憐那個時代裏可憐的女人。屋裏居然還有三十年前我的祖輩父母一直在用,現在已經難覓影蹤的提梁壺,和我奶奶坐在院裏紡線的紡車。一霎時有些眼花,仿佛看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盤腿坐在蒲團上,一手搖轉車輪,一條胳膊伸得長長的,抻出一條細細白白的棉線,嗡……嗡……
一時間有些眩暈,不知道身處何地,我是何人。明知道這是井陘縣的於家石頭村,傳說明代於謙避難藏身於此,後人一直繁衍至今。此地有石屋千間,石街千米,石井千眼,全村六街七巷十八胡同,縱橫交錯,結解曲伸,每條街道均以亂石鋪成。石頭瓦房,石頭窯洞,石頭平房,依高就底,順勢而建,鄰裏相接,唇齒相依,呼應顧盼。點綴其間的有深宅大院,古廟樓閣,遍布全村的有花草樹木,春綠夏豔。 這些我都不管,隻希望有一天,心願了卻,再無遺憾,到這樣一個安安靜靜的小村莊,賃一處清清淨淨的四合院,敲冰烹茗,掃雪待客,無人時吟嘯由我,心靜處僵臥荒村,聽風聽雨過清明,野草閑花中眠卻,也算不枉了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