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自己近來很沒出息,因為我總在懷念一隻貓咪。
這隻貓來我們家的時候,剛滿月,遍體純黑。食欲旺盛,把臉整個埋進去喝牛奶。拳頭大的小東西,女的,既嬌且霸,對什麼都來者不懼。它瞪著我的樣子,象一隻跳蚤瞪著一匹驢,個頭實在不成正比,我忍不住咧嘴一笑,它受了刺激,“喵”一聲長叫,奔過來就是一個左勾拳,就這樣厲害。咬了,抓了,破了,一道一道的血印子,也不肯打它,一邊躲一邊笑一邊說:“我怕你,我怕你,我怕你還不成嗎?!”
沒有一個人譴責我對它的姑息,也沒有什麼人主張給它立一個什麼樣的規矩。所有人都愛看它翹著尾巴呼呼奔跑的樣子,象個撒野的丫頭,頭發在風中翻飛。這樣的貓,是天然會被人縱容的吧。實際上,我們所有人都在猜測她長大是什麼樣子,並且幸災樂禍:等你長成大貓,當了媽媽,看還會不會這樣野。哈!
後來,如同所有沒有預期卻發生了的事,它在我們家長到半歲,莫名其妙地死掉了。我下班回來,看到的是一具直挺挺冰涼僵硬的小軀體。死了也就死了,一隻寵物而已,徒惹一聲歎息。
歎息過後,還是一天一天的好日子。天照樣藍,樹照樣綠,我照樣上班,和同事談笑風生,就好象這隻貓咪從來不曾存在過,當然也就無所謂中途離席。一隻貓,而已,而已。
然後,我就見到許多的貓,有的黃有的白有的黑,有的比我們家貓漂亮,有的不如我們家貓美麗,也有些貓頗有些我們家貓當年的威風和氣質。以前怎麼沒注意到呢,就好象它們猛一下子從世界上各個角落鑽出來,統統衝我喵喵地叫。哪怕我回到鄉下,我娘家也有一隻不知道從哪裏跑去的貓一邊蜷著尾巴睡覺一邊等著我的到來。確切地說,它們都是在我的貓死掉之後出現的,而其用心之險惡昭然若揭:它們的出現,統統是為的喚醒我對一隻貓的懷念和回憶,就是這個樣子。你不要和我爭論,就是這個樣子。
於是,我的陷落成為必然,我的追憶圍繞一隻死去的貓徐徐展開,象一長軸的畫卷,圖窮而匕見。這把匕首的名字,就叫懷念。
見到它們中任何一隻,我就會想起:我再也見不到它那黑珍珠樣的毛皮了,也沒有哪一隻貓能把眼睛瞪到那種樣子,緊張、戒備、放縱、疑慮,上邊的眼線沒有了圓潤的弧度,象一張弓的弓弦。而且我可以撓摸任何一隻偎到我身邊來的貓的毛皮,它都會就地仰躺,對我的親撫表現最大的感激。它可不是。它從來不希罕我用手撫摸它的任何地方,後背或者肚皮。每當我有這個企圖,它就迅雷不及掩耳地出擊,搞得我的手上新傷痕間著舊傷痕。我惱了,衝它又打又罵,揮拳示威,它根本不會象別的貓那樣識相的夾著尾巴逃跑,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更不會忍受被我的大腳踢開。它會為了它的尊嚴奮起還擊,用爪子,用牙齒,一邊自己為自己呐喊助威,嗚嗚不止。再說,它也從來沒有請求過我撫摸它。通常,它離我,也離全人類遠遠的,蹲在角落裏或者窗台上,兩隻貓眼警惕地看著麵前這個人影幢幢的世界,不知道它的小腦袋裏在想著什麼。無論如何,它的立場明晰到不可誤會:它不稀罕人類,也不稀罕自己被任何人抱在懷裏。它覺得自己是隻有尊嚴的貓咪。
然而,這隻有尊嚴的貓咪死掉了,象晴雯,單純而美麗,誘惑而暴烈。撕扇作樂,拿一丈青戳偷了蝦須鐲的墜兒的手,病補孔雀裘,然後,年紀青青地死去。
我本想著還可以再養一隻貓的,結果發現滿不是這個樣子。它和其它貓相比,是熾烈的五爪朝天椒和溫和的燈籠柿子椒的區別,是尖俏的紅娘和柔軟的崔鶯鶯的區別,是蕩著耳墜子罵賈珍和賈璉,最後自刎的尤三姐和俯首低眉,最後被逼吞生金自逝的尤二姐的區別。想起很久很久的以前看到過的一句話:“吃慣了酸辣麵,誰還會鍾情一碗沒有滋味的陽春麵呢?”
一隻貓也可以是不世出的,就象純美的愛情和青蔥激烈的少女時代,好看,霸氣,惟一,一旦消失,永不再回。
而我如此沒有出息的緬懷一隻人樣的貓咪,不知道是不是意味著一種情感上的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