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想天心月圓,就快快行動(1 / 2)

娘家的大伯母歿了,趕回去送靈。七十六歲,不算夭壽,門前來來去去的人,並無幾個有悲戚之色,一擁一簇,工蟻一樣忙忙碌碌,哼著歌兒盤大鍋,支禮桌,吹嗩呐,敲鼓。

女眷進門,敲鼓兩聲,孝布蒙頭,一路大哭“大娘啊”,“嬸子啊”,“奶奶啊”,直哭進門——哭不出來也得幹嚎兩聲。這門技術我老是掌握不好,早就預備好了直著嗓子叫,沒想到一進門,白茫茫一片孝,淚一下子就下來了:“大娘啊,哇,哇……”有人拉我,“丫頭,別哭了,丫頭,別哭了。”於是就不哭了,偷眼從孝布底下往外看,大伯母的幾個女兒嘴巴大張,聽不見聲音——嗓子啞了。

男眷進門,敲鼓一聲。他們不用哭,頂著孝帽進門,在院裏磕四個頭——神三鬼四嘛,撅著屁股,用手拄著眼,“嗚嗚”兩聲,再起來一抱拳。禮成。

每到這個時候就很納悶,想人的生命是怎麼回事,死亡又是怎麼回事。老是想,老也想不清。

兩個月前,大娘還背著糞筐挖藥草,那種叫杜仲的,曬幹了賣錢,一斤六毛。一個月前住進醫院,我去看她,臉蛋兒紅紅的,蠻精神。半個月前,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了,哭了一場,然後交代了一句話:

“我的立櫃裏,還存著三百塊錢哩。可憐我這一輩子,一口好的也沒舍得吃……”

聽聽。一個農村老婆子,喝菜粥,吃菜飯,從牙縫裏節省艱難的錢。省下來幹什麼哩?好像隻有一個作用,就是在吃不動的時候拿過來狠狠後悔一把。

說起來,每個人都有最後的遺憾吧,哪怕活到八十歲——也許八十歲的遺憾格外深長呢?

德國的貝阿塔·拉考塔和瓦爾特·舍爾斯搞社會調查,調查對象居然是一些正在走向死亡的人,然後把過程如實記錄下來,纂成一本書:《生命的肖像》,因為真實,所以殘酷。書裏全是眾生相,不對,眾死相。

裏頭有一個老太太,瓦爾特勞特·貝寧,80歲。直到最後一刻,她都在躲著自己的丈夫。結婚56年,他們幾乎天天鬧別扭。“他是一個暴君”,貝寧太太控訴,“我根本沒法在他麵前有自己的想法。”回憶讓她激動得哭。啊,這是一個多麼惡劣的家夥啊,他把同性戀的兒子趕出家門,女兒也被逼得遠嫁非洲,我恨他!

可是,在臨終關懷醫院裏呆了三個星期後,瓦爾特勞特·貝寧突然感到深深的不安。開始向趕回來照顧她的女兒抱怨說自己胳膊打戰,疼痛從頭部一直延伸到腰部。她哭得很可憐,誰安慰都沒有用。最後她說:“讓我丈夫來!”

她丈夫一聽召喚,馬上趕來,在她的病床前坐了很久。這次談話的內容沒有人知道,談完以後,貝寧太太平靜地離去了。人的生命像棵樹,情和愛就是它的根。傷痛不會放過一個將死的人,除非他肯和解,才能讓自己的心靈重歸平靜。也許早該和解了,真的採採不能再猶豫——這已經太晚了。兩個人之間本來隻隔著一層一捅就破的紙,可是為什麼,兩個人都以為,隔著的是一座攀援不上去的冰山呢?

正胡思亂想,炮聲大作,這就要送靈了,這就要把一個人徹底送進往事了,這一送進往事,找遍全世界,也再看不見她的影子了。小堂妹二十多歲,一身重孝,哀戚的臉真好看採採年輕女人的悲愴真好看。

十來輛農用三輪拉滿白汪汪的人,滿街的人都興高采烈看出殯,街邊一個小娃娃做蛙跳,一蹦一蹦。

最後目的地是公墳,一個一個的土饅頭連成一片,連天蒿草,累累垂垂的刺球兒拚命掛人。大紅棺材蠻喜氣,我哥拎著大榔頭要蓋棺,旁邊女人們炸了營,一哇聲地喊:

“娘,躲釘啊!”

“大姨,躲釘啊!”

“老姑,躲釘啊!”

“娘啊你躲釘啊!”

大家都要撤,堂姐不肯走,摟著墳頭撒潑:“唉呀娘啊我再也見不著你了呀,閨女想你的時候,到哪兒去找你啊……”我的淚嘩嘩地又下來了。原來至親至愛的人,哪怕已經活到七老八十,壽終正寢呢,永別也是回避不了的哀痛。

第一次讀《妞妞——一個父親的劄記》,是在一個小書店,和它的相遇猝不及防。事先沒得到任何警告,沒讀過任何評論,沒聽過一句關於它的推介,一跤就跌進一個陷阱。其時我的小姑娘六個月大,臉蛋白白的,眼睛亮亮的,會翻身,會坐起,會咧著沒牙的小嘴兒快樂地笑,吃飽奶沒事兒就睡大覺,而在書裏,一個一歲多的小姑娘正一邊玩著一個小圓板,一邊依依不舍地走向死亡。旁邊注視她的,是她那心碎的爸爸。

孩子沒了,對失去幼仔的父親來說,任何勸慰都如風刮過,任何語言都蒼白得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