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現在你解脫了。可是,為什麼別的孩子正在陽光下快樂地嬉戲,你卻必須解脫?”
“他們來慰問我,因為作為你的父母,世上沒有人比我們更加哀痛你的死亡。可是,我們的哀痛算什麼,既然我們還活著,死去的是你,僅僅是你?”
“有誰能告訴我,為什麼世界還在,我還在,而你卻不在了?”
那麼,假如把這聲聲詰問的“你”,換成“我”呢?
有誰能告訴我,為什麼世界還在,你們還在,而我卻不在了?
為什麼別的孩子正在陽光下快樂地嬉戲,我卻必須解脫?
你們的哀痛算什麼?既然你們還活著,死去的是我,僅僅是我?
這分明是整個人類的哀痛啊,整個人類麵臨死亡時的都有的不解,不甘,與不肯。
曾經花三天時間,看完驚悚電影《死神來了》係列之一、二、三。最驚悚是第三部。雖然幾個青年學生從注定要失事的摩天輪裏逃脫,但卻在以後的日子裏,按照當時坐摩天輪的順序一個接一個地死亡。死亡過程在意料之外,而一個一個的意外又是一個一個的細節累積起來的必然——原來西方基督教世界裏有關“死亡”的命題,和中國傳統哲學與神學裏的“命中注定”沒什麼區別。而且他們一旦從這個命題敷演開來,就不存在東方世界的禳解與回避,而是不留情麵,一定要死。在這樣的電影裏,責任、道德、仁義、愛情等都被剔除出列,剩下的就是生與死的對決。隻要能活下來,就是成功。問題是,沒有一個人逃脫得了命定的死亡。最後,幸存的三個人被困在一列發了瘋的地鐵裏,地鐵衝出地麵,橫臥鐵軌,迎麵一列火車呼嘯而至……看的時候嚇得手腳冰涼,氣都喘不勻。但是字幕一出來,那種感覺竟然是意猶未盡。
是的,意猶未盡。
意猶未盡的,一方麵,也許是對“死”這個千古不解之謎的好奇。另一方麵,是敬重生命與死亡的較量。在一場必輸的戰役裏,生命是這樣傾盡全力,不遺餘力。也許隻有到了這個地步,人才會驚覺自己對生命的熱愛,宛如銀瓶乍破水漿迸,原來是死亡也阻擋不了的紛飛熱情,這才真是“死了都要愛,不淋漓盡致不痛快。到絕路都要愛,不天荒地老不痛快。”
可是,問題就在這裏。戰爭完成,命運已定,結局到來,這顆心啊,怎麼才能安寧?
今天是個好日子,天好,風好,雲好,日好,花也好,河北趙縣柏林寺更好。有一樣不好,人太多了。到處都是,吵吵嚷嚷,磕頭燒香。人一多,腳步就走得快,又想甩開什麼,又要追趕什麼,心情沒有來由地急切和不耐煩。人聲喧嚷裏,一陣輕微的悉哩嗦啷的聲音傳過來,幾乎聽不見,卻又在千千萬萬人聲中,清清楚楚聽見它響。
躡足循蹤,回廊底下一叢竹,葉枯枝僵。風兒吹過,悉裏嗦啷,悉裏嗦啷,一下子人靜春山空。
你看啊,五九六九,冬末春初,柏林寺裏青柏森森,柳絲兒回軟,連簷前鐵馬“叮當採採”一聲,也帶水音兒,別人都活著,火顏嶄新的,偏偏它枯了,破了,敗了,要死了,說不定已經死掉了,居然很高興似的,風一吹,悉裏嗦啷的。
我不說話,聽它響。不對,響的不是它,是風。也不對,響的也不是風,是聽它的人的耳朵和心。還是不對。響的也不是聽它的人的耳朵和心,還是撲麵而來的風。響的也不是風,還是它,從青嫩多汁的年代,經風曆雨,撲哩撲啦地招搖過長長的一生,然後在萬物蘇醒的季節裏,到達終點,姿態安詳。
“桃花流水杳然去,明月清風何處遊”,太豔了。“禪味每從閑裏得,道心常向靜中參”,目的性太強了。“秋雲留遠寺,明月照禪林”,太朗了。“翠竹黃花皆密諦,清溪皓月照禪心”,又太明顯。倒不如這一叢枯竹,它什麼也沒說,分明又什麼都說了。
一場生命,榮也是好的,枯也是好的,響也是好的,寂也是好的,有風的時候它是好的,無風的時候垂頭靜默,它也是好的。我和它相對的時候,它是好的,我走了,它寂寞著,還是好的。來的時候自然是好的,它去的時候,因為來過,活過,愛過,恨過,親過,仇過,痛過,快過,也是好的。到最後安詳著,自在著,振衣而起,在雲水中隱沒,是最好的。
那麼好吧。結局已經注定,生命已經啟程,最後的盡頭遠遠地等待著我們。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誰想春暖花開,天心月圓,那就,快快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