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作家的背影(1 / 2)

我的家在河北正定,那裏有我的父老鄉親。

正定鹵雞自古有名——按比例下料、看雞齡定火候。雞煮好了,黃裏透紅,顏色鮮亮,不破皮不脫骨,不塞牙不膩口。鮮,香,嫩!正定燒麥也講究:剁餡兒隻用牛“中肋”,一層肉絲兒一層花油,香;蔥花、鮮薑、黃豆醬、花椒、大料、小茴香水拌餡兒,還必得用小磨香油。出籠用荷葉裹了賣,肉香、油香、荷葉香,滿嘴清香,味道絕了!正定還有三寶,拍糕、粉漿、豆腐腦,豆腐腦有“三變”:鹵水點漿的“老豆腐腦”,石膏點漿的“石膏豆腐腦”,前放韭花兒和辣醬,後佐薑末與蒜泥,還有豆腐腦蒙頭澆鹵的“鹵豆腐腦”,金針、木耳、粉條、麵筋、香菜、香油調就一口好鹵。

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三十年前的月亮像朵雲箋上的淚珠,陳舊,迷糊,三十年前的吃食可是像天上的月亮,餅大,油香。就連豆腐腦的鹵上都有油汪汪倆大香油珠子,像倆小月亮!

三十年後的今天,鹵雞還在,裝袋密封,“送禮佳品”;燒麥還在,可是水泊水窪大河小河少了,紅花蓮子白花藕沒了,想借點荷葉的清香就難了。豆腐腦也在,鹵也在,不過一勺澱粉糊裏漂兩點碎香菜,金針、木耳、粉條、還有那倆大香油珠子?對不起,早沒了。

還有三十年前的人。

正定緊臨滹沱河,河沙遍地,種別的不長,就種花生。花生不讓吃,要換油,“吃油不吃果,吃果不吃油”。一個小女孩熬不住肚餓,偷吃幾粒花生果,被當隊長的爹一巴掌打死。下葬的時候還被抹一臉鍋底黑——孩子的姥姥說:這閨女是個短命鬼兒,這麼一抹,咱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咱,下輩子不要再往這裏轉生。

一個姑娘酷愛看電視,村裏隻買得起一台12英寸黑白小電視,放在大隊部搭起的高台上,她天天去看,如醉如癡,突逢停電,跳著腳喊:“點著蠟演!點著蠟演!”

還有正定的小商小販。吆喝“煎糖糕”的王小眼,聲音尖銳,如同汽笛,聲波隨著臉的轉動覆蓋全城。縣城剛解放,空中時有敵機飛過,街長一聽就發急:“別吆喝啦!”——怕他把敵機給招來。賣包子的翟民久原本有錢,字號買賣、寬房大屋都繳了公,他就天天挎個小竹籃到包子鋪躉包子賣。一回躉二十四個,多一個也不躉——他家有六口人,一個不賣也不要緊,人均四個包子,恰好一頓飯。吆喝起來還有“包袱”:“賣包子,大個兒的包子,吃倆就飽啦——再就倆卷子(饅頭之謂也)!”楊蓮池守古廟守出靈性,心地古雅,禪修甚深。他愛上一方小樹林的雅僻幽靜,怕被先死的人給占完,給自己搶造了個墳,上寫“楊蓮池之墓”——典型的“搶占宅基地”。沒兩天,又把墳頭給平了:“那是個掛礙……”

三十年的光陰,把“對拚”、“白片”、“有餳”、“荷包”、“二水”的炸麻糖變成現在簡而單之的兩股擰:“油條”;把棵大葉肥、白嫩如玉、葉子疊疊重重,外麵一葉滿球包頂,中看中吃,名馳南北的正定“南倉大白菜”變得淹蹇無聞,把一個個鮮蹦活跳的人送進荒墳,也把金粉金沙漫天撒下,毫不留情地埋沒掉寫它們和他們的人——賈大山。

賈大山,生於1943,卒於1997,作家,正定人。說是作家,書店裏沒有他的書,各類選本上沒有他的文,近年文學界對當代文學的挖掘之功甚偉,甚至搜出了漢奸胡蘭成,名曰“廢人不廢文”,卻獨獨不見賈大山的蹤影。

可是當年他也是龍華會上的人。

他的小說《取經》一出手就拿首屆短篇小說獎,《花市》入選中學語文課本。1980年,中國作協抽調各地嶄露頭角的青年作家,舉辦“文學講習所”,蔣子龍、張抗抗、王安憶、葉辛……他也在其中。

同樣是農民形象,路遙誠樸,陳忠實木訥,賈平凹絕頂聰明,他卻顯得“毒”,據同是講習所學員的同學韓石山印象,賈大山一張臉紅紅黑黑,疙疙瘩瘩,眼睛眯成一條縫,明亮又陰鷙,老是在審視什麼東西,短平頭,方腦袋,像曆史課本上畫的朱元璋,一股帝王氣,冥頑、持重、從容、嘲諷人毫不留情,老婆一個就夠了:“喜新厭舊,見一個愛一個,要那樣,俺原來的妻子怎麼辦?西方鼓吹性解放,狗才性解放哩!”

當時文學界流行意識流,文講所結業時開討論會,談各自創作,賈大山說本人最近研究意識流小說頗有心得,也試寫了一篇,讀給大家聽聽。小說描寫一個水利工地上開學大寨動員大會的場麵:“草帽句號草帽句號麥稈兒編句號藤編句號白色的草帽句號黃色的草帽句號新的草帽句號半新半舊的草帽句號破了簷兒落了頂兒的草帽句號寫了農業學大寨的字和沒寫農業學大寨的字的草帽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