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作家的背影(2 / 2)

大家起先凝神靜聽,漸漸地聽出點味兒,終於哄堂大笑。他眯著眼睛坐在中間,不笑,還在那裏一本正經、有滋有味、不斷地“句號句號”。

嘴癮過夠了,埋頭寫小說。翻來覆去,整晚不睡,白天也把眼盯牢天花板出神。想起個什麼好句子,拿起身邊的紙,就那麼斜躺在被摞上寫幾行。十天八天,半月一月地過去,全篇寫完了,壓在枕頭底下,隔兩天拿出來看看,改上一兩個字。直到有一天,自覺完美無缺,才拉一個免費聽眾,從開頭的第一個字,直到末尾的最後一個字,連標點符號都背給人家聽——他的文章土勁像趙樹理,筆觸幹淨直追孫犁,又誰都不是——他隻是他自己。

他的筆下字字不離正定。湘西是沈從文的故鄉,北平是老舍的故鄉,呼蘭河是蕭紅的故鄉,高郵是汪曾祺的故鄉,正定是賈大山的故鄉——他們是真懂故鄉的人。

因為懂得,所以莊重。鐵凝向大山約稿,稿子沒約到,他怕拿出去丟人,卻把她請進家裏,給她做飯,意思就當賠罪:“燒雞和油炸果子都是現成的,他隻上灶做了一個菠菜雞蛋湯。這道湯所以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是因為大山做湯時程序的嚴格和那成色的精美。做時,他先將打好的雞蛋潑入滾開的鍋內,再把菠菜撒進鍋,待湯稍稍沸鍋即離火,這樣菠菜翠綠,蛋花散得地道。至今我還記得他站在爐前打蛋、撒菜時那種瀟灑、細致的手勢。”

就這麼個人,食素,住平房,工資多得不知道怎麼花,買衣裳?買來買去,穿在身上的還不就是這一身!沒事寫寫小說,興之所至,光著膀子,頭上圍塊紗巾,穿著老婆一條深綠裙,嘴裏熱熱鬧鬧地從自家屋裏往外扭秧歌。不但扭秧歌,還唱戲,《空城計》、《打漁殺家》,《長阪坡》。表演到了高潮,他就從“演員”變成“觀眾”,嘴裏發出“雷鳴”般的掌聲,自己為自己興奮地鼓掌,大聲喝采:“好!再來一段兒。”然後繼續折騰。

夏天中午,遍地水澤,小孩子偷跑去玩,大人膽戰心驚。大山把兒子叫到跟前,先講河裏的危險性,再讓孩子舉拳頭宣誓:“中午不睡,晚上罰跪。要是耍水兒,砸斷狗腿兒。要是野跑,不讓吃飽。”稍息,立正,敬禮,解散。

正定城裏有大佛,“五層畫閣礙雲低,七丈金身可與齊。”又有臨濟寺、開元寺、廣惠寺、天寧寺,熏也熏得人有敬畏之心。大山信佛,茹素又熬不住嘴饞,吃兩個豬蹄,擦擦手到佛堂裏告罪:“弟子賈大山心誠嘴饞,今天又吃了兩個豬蹄,請菩薩寬恕!”浮雲不遮望眼,跟菩薩犯調皮也不礙一片赤誠,現在若遊蒙曆代帝王駕臨的隆興寺,還能見到大山為重修大殿而作的募捐啟:“樂善好施,中華美德;桑梓有事,惟民是賴。籲請全縣父老,各界人士,以及國內同鄉,海外僑胞,悉發勝心,共襄斯舉,舍一磚而興古刹,添一瓦而救國寶,功在千秋,利在當代矣!”

正定城裏有了他,好似含了一顆寶珠在肚裏放光,他卻分明不知自身重量,既不登山下海,處處觀光,也不賢愚不肖,在在爭鋒。賈大山如薛寶釵,別人謂之藏愚,他自雲守拙,隻修佛一樣修心,養魚一樣養靜。

這樣的人按說應長壽,他卻得了喉癌。當著人,他強撐起來有說有笑,沒有人的時候,他就打自己耳光。畢竟不是神,不是佛,還是一個“眾生”。眾生紜紜,皆如此相。我為如來,也為此病。

1997年,賈大山病逝。

觀其一生,他好像是一個還沒有徹底從天然人變到社會人的不完全進化人,一個在世界上迷路和貪玩的小童,路上的砂石嵌進生命,把他硌得生疼,他卻把它磨成光溜溜的珍珠,送給這個世界,說,“看,好不好看?”然後對這個正在痛哭的世界說:“來,笑一個。”

風雨琳琅,雲封霧鎖,他的人和文都漸漸消失;煙花爆開,群仙亂舞,隻有這個人的背影獨沒深宵。但願有一天塵埃落定,諸神歸位,這位土得掉渣、土得精致,亦“犁”亦“理”、非“犁”非“理”的作家,舉袖振衣,踏上本屬於他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