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屏人莫看得韶光賤(1 / 1)

筆頭這種東西帶風,風又各有脾氣秉性。有人陰風陣陣,有人柔風熏熏,有人淫風浪吟,有人豪風撲麵灌人,有人筆頭風涼,有人筆頭風靜。

最糟的一種是筆頭流字,卻筆下無風,就像中學生寫作文,通篇看上去成語一片——勇則“萬夫不擋”,美則“傾國傾城”,惡則“十惡不赦”,疲弊勞累便“殫精竭慮”,“嘔心瀝血”……如衣上釘的亮片,光閃閃耀花人眼,細究起來,卻沒有一字從心上所發。

家裏有一本劉紹棠的作品集,讀起來就是通篇的成語。桃紅柳綠、風和日麗、大地回春、鳥語花香,怪不得沈從文會問:“你劉紹棠呢,你在哪裏?”公道地講,劉紹棠筆頭也帶風的,隻不過刮的風粗一些,如盆如桶。

宏篇巨製的筆其實也能是細的,比如《追憶似水流年》,寫“我”怎樣因為不能晚上見到母親並跟她吻別,焦慮、憤怒、失望,寫斯萬愛戀一個交際花奧黛特時的起伏漲跌的心理曲線;比如《亂世佳人》,寫斯佳麗貓一樣的綠眼睛,寫舞會上層層疊疊的荷葉衣邊,寫隱微劇痛的心理掙紮,原來筆頭粗細不在長篇短章,隻看一顆心倒究能分成幾瓣、幾十瓣、幾百瓣,還是上千瓣。

寫文章真是如同做人,有的東西寫出來要壞掉筆風的,那就最好作罷,蘭花指慣捏繡花針,不要輕易粗針麻線去緔大鞋底。

林斤瀾下鄉體驗生活,有沙汀同行。有一天,一個電影製片廠的文學組訪問到他們,當然也約稿,約電影劇本。文學組的人前腳一走,沙汀立即問林斤瀾:“你要寫電影劇本?”林斤瀾答道:“還沒有想法。”沙汀用完全是武斷的口氣說:“你不要寫!”林斤瀾愣住了。沙汀伸出手指頭頂住林斤瀾的胸口:“你……不要把筆寫粗了。”

沙汀接著在屋裏走動,兩手比畫,說:“‘大炮轟鳴’,‘萬馬奔騰’,電影劇本就是這樣一來寫的。大炮怎麼轟鳴呢?萬馬奔騰起來什麼樣子?那都是導演的事。你寫詳細了也沒有用,導演看都不看,他有他的章法。‘大炮轟鳴’,‘萬馬奔騰’,這樣提示一下,行了。這就是電影劇本的寫法。我們寫小說能這樣寫嗎?”

沙汀接著又伸出手指頭,戳林斤瀾的胸口:“你的筆細,不要寫粗了。”

原來前人早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一筆在手,由不得信馬橫韁。雨絲風片,煙波畫船,既做了錦屏人,莫看得韶光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