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魯斯特和馬二先生(1 / 1)

讀胡蘭成的《今生今世》,有“繁星如沸”四個字,運筆近妖,把我驚到。

後來才發現他的師尊是蘇軾,寫過“天高夜氣嚴,列宿森就位。大星光相射,小星鬧若沸。”(《夜行觀星》)不過坡仙被紀曉嵐在“小星鬧若沸”下重重打一道墨杠,批“疑為流星”。

這位紀先生,他還真當小星如蛙,在夏天的夜裏扯著嗓子叫“呱呱呱,呱呱呱”,然後一個個像曳光彈,拖著長長的光尾巴,嗖一下一個蹤影不見,再嗖一下又一個蹤影不見啊。

文字的世界多陷阱,上寬如洞,下似尖針,一副牛角模樣,想不到真有人前赴後繼,猛往裏鑽。

宋祁《玉樓春》有“紅杏枝頭春意鬧”,李漁就嘲笑:“此語殊難著解。爭鬥有聲之謂‘鬧’;桃李‘爭春’則有之,紅杏‘鬧春’,餘實未之見也。‘鬧’字可用,則‘吵’字、‘鬥字’、‘打’字皆可用矣!”

既是紅杏不能“鬧”,那麼梅也不能“鬧”,燈也不能“鬧”,毛滂《浣溪沙》的“水北寒煙雪似梅,水南梅鬧雪千堆”、黃庭堅《才韻公秉》的“車馳馬驟燈方鬧,地靜人閑月自妍”都該斃掉。盛夏去白洋澱,真是如範成大《立秋後二日泛舟越來溪》所講:“行入鬧荷無水麵,紅蓮沉醉白蓮酣”,荷葉大如傘、小似錢,摩踵挨肩,鬧市一般。換“盛荷”、“綠荷”均失其神,這樣又該怎麼辦?

文字這種東西本來好比千麵觀音,一時它喜歡素白顏麵,青絲鬆綰;一時它又喜歡盛裝嚴飾,滿頭釵釧;一時它又變成尤三姐,戴著耳墜子,敞著白脯子,翹著小金蓮……千變萬化一張臉,如魚,如花,如響,如雲,難道非得要把它化成鐵汁,倒進模子,再磕出一把把壺,一隻隻犬,一枚枚不差模樣的錢?

《儒林外史》裏有一個遊西湖的馬二先生,大長的身子,高高的方巾,烏黑的臉,採著個肚子,一雙厚底破靴子,橫著身子在女客們的人窩裏子亂撞,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他的眼裏隻有熱茶、橘餅、芝麻糖、粽子、燒餅、處片、黑棗、煮栗子——不解風情到如此。

這樣的人若是不幸而做了批評家,是一定要把文字“規”成慈禧出巡時大轎前的頂馬:一律昂著頭,跨大步,卻是蹄子似挨地不挨地的時候,慢慢地一蜷,又縮回來約一尺五,實際上走的卻隻有五寸,這樣來和轎夫的步伐相等。就這樣,馬蹄子落地“噠噠噠”、轎夫走路“嚓嚓嚓”,方能盡顯天家威嚴和光華。

所以他們讀了唐代李紳的“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籽”,一定要指摘其不符合生物學事實:一粒粟頂多收一二百顆籽,怎麼能收一萬顆呢?唐代浮誇風實在太重了啊啊!讀了陳丹青的“我站在屋後樹林子裏諦聽山雨落在一萬片樹葉上的響聲”,更會張著嘴笑:你真的數過了,不是9999片樹葉嗎?

想想就覺得冷。

普魯斯特一生病臥在床,卻是屋小而心大,乘著文字走天下,所以他的《追憶似水流年》才能字字句句皆如寶花。他居然想像著“巴馬”這個城市因其名字而“緊密,光滑、顏色淡紫而甘美”;“佛羅倫薩”則仿佛是一座散發出神奇的香味,類似一個花冠的城市;“貝葉”的巔頂閃耀著它最後一個音節的古老的金光;“維特萊”末了那個閉音符又給古老的玻璃窗鑲上了菱形的窗欞;悅目的“朗巴爾”,它那一片白中卻既有蛋殼黃,又包含著珍珠灰;……美麗的“阿方橋”啊,那是映照在運河碧綠的水中顫動著的一頂輕盈的女帽之翼的白中帶粉的騰飛;“甘貝萊”則是自從中世紀以來就緊緊地依著於那幾條小溪,在溪中汩汩作響,在跟化為銀灰色的鈍點的陽光透過玻璃窗上的蛛網映照出來的灰色圖形相似的背景上,把條條小溪似的珍珠連綴在一起……

所以馬二先生和布魯斯特即使同在一個時空也不能相見,否則布魯斯特先生的文字會讓馬二先生暈菜,馬二先生的批評會讓布魯斯特發瘋。

春風春日,綠水小亭,就便有學究先生眉豎目瞪,也攔不住風流才子彈琴唱歌給美人聽,文字的風情本來便是牆裏桃花牆外紅,看你有什麼本事朵朵都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