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讀書。雜覽。剛完成一部書稿,獎勵自己大塊流光。流光容易把人拋,轉眼間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傷春悲秋是不必,可是攬鏡自照,銀絲熒然,不易裝看不見。
書稿將完未完那些時日,最是吃勁,也最是吃緊,吃飯睡覺都不安穩。每晚非熬到油盡燈枯不肯睡。及至終於躺倒,渾身疼痛,筋骨不舒,倒在其次;整個人覺得出氣都是累,活著不如一個死——油盡燈枯的表現是本來很冷的天氣,暖氣亦不熱,卻渾身出熱汗,頭腦就好像高速動轉的馬達,發出嗡嗡的轟鳴聲。燒的不是柴油汽油,燒的是腦髓。
真是,髓枯,發白。所以說讀書是雅興、趣致,寫書卻如牛如驢,嚼的是草,擠的是血。曹雪芹十年也不過寫就一部《紅樓夢》,增刪十載,披閱五次;路遙可是活活把自己寫死。現如今的寫手們倒在自己陣地上的,也不在少數。所以每完工一個活計,我必得要報複性和犒賞性地飽飽讀上幾天書。剝削別人的糧食,當腦滿腸肥的老爺。還是喜歡董橋,這個人的筆觸極為溫軟風致。他也博學,他的文論也有趣致,不過筆觸一觸即收,並不很搜剔挖掘。
他的長袖善舞多錢善賈處本也不在這裏。
倒是他的那些寫閑情逸致的文章,怎麼讀來就好像撫摸十八嬌娘身上穿的春綢襖子,又像一汪雞蛋清一樣的嫩豆腐,用手輕輕按那麼一按,一個坑兒下去,轉眼又彈起來。
他寫收藏:
“……紫檀黃花梨都是貴婦,一見驚豔,再見嫌她過份高華,不耐深交。楠木是清甜的村姑,像周養庵在真如寺廢墟破屋前遇見的女子,‘女子方櫛,聞聲握發出,麵黃而好’。香楠水楠都暗黃而帶微紫,帶清香,紋理柔密是沐畢櫛後的秀發;紫楠也叫金絲楠,昏燈下細膩的金絲更是美人茸茸的鬢角。……六十年代香港破舊裏處處是蒼茫的情韻,老店鋪老得豐盛,老街巷縐出文化,我們三兩至友都沉迷文房器玩,周末午後結伴走去上環一邊尋找一邊聊天,杏廬先生是長輩,看得多也懂得多,有他帶路破罐舊匣老玉殘硯忽然非常沈從文。”
這個“忽然非常沈從文”,非常的閃眼,非常的新。還有那貴婦與村姑的譬喻,秀發與美人茸茸鬢角的比喻。非常董橋。
董橋更是一個書癡。自己寫書倒在其次,關鍵是買別人的書。新書舊書皆喜歡買,或是讀或是收藏,或是愛它的裝幀或是愛它的紙張,或是愛它的內容或是愛它的作者。
書於他或許是花或許是人,總歸是令他有一個“不忍心”:
“……我看到一本《Dr No》一九五八年初版,摩洛哥黑色皮革裝幀,書脊壓紅簽燙金字,古典得要命。我順手翻翻第一章第一頁,四十多年前西貢白蘭花的香氣隱隱約約飄了回來:‘Punctually at six o’clock the sun set with a last yellow flash behind the Blue Mountains...’書很貴,我要了。那本《The James BondDossier》也是初版本,從封麵到封底保養如新,我不忍心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