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待書如人,一部精裝的《魯拜集》被德國飛機轟炸倫敦的時候炸毀,所以“書籍裝幀要有書卷氣,要清貴不要華貴,太華貴了恐怕會折壽。我在大英圖書館見過的那部精裝《魯拜集》聽說是桑格斯基作坊早年裝幀的第三部《魯拜集》,遠遠沒有前兩部奢華,運命境遇果然也安穩得多。”
就像人,也不能太奢華,也不能太出跳,不然也會折壽。讓人想起鄧肯。誰能想得到她會被長圍巾卷進車輪呢?
文字雅淡的人,日常煙米即罷,風雲不爭,憤怒等情緒至為排斥。他寫一個英國作者的成名小說,“寫學院裏的激進講師,都說是典型的‘憤怒青年’之作,我討厭憤怒,讀了半本沒有讀下去。”
討厭憤怒,多麼鮮明。
因為討厭憤怒,人間世總少不了讓人憤怒到昏了頭的事,所以他才躲進書齋。
他不肯尖銳。
所以寫到那個紅紅火火的大時代,他的筆底也不見憤嘲,隻在你鼻端繚繞一絲煙氣,待你轉眼去看,又沒有了:
“吳湖帆一九五八年畫的一幅石榴樹、靈芝、紅花、紅果,據說明說是象征大躍進革命的火紅年代,多籽的石榴果和靈芝則寓意江山千秋萬代,可是,整幅畫根本是很傳統的圖畫,吳湖帆更沒有在題識用舊詩詞歌頌新時代,隻題了‘紅五月’三個大字,放諸各朝各代皆可喜!老舍夫人胡採青那幅工筆設色曇花畫得真生動,題識是‘經濟作物為人民’,左下角蓋閑章‘為人民服務’。嘉德的說明說,胡老家中養曇花,年年開花,常有親朋好友上門守候名花一現,此乃畫家寫生之作,畫題《經濟作物為人民》深具政治含義,‘實屬為保護作品,不致因‘玩物喪誌’、‘小資產階級情調’等莫須有的指責而加害於它,這也是當時花卉畫家的唯一‘出路’。’這跟婁師白一樣聰明,他那幅歲朝清供完全因襲古法作畫,隻加畫一盞紅燈籠,題了十四個字:‘人民公社紅燈舉,照得萬年百花開’。”
這樣的人平生寂寞,隻是不會叫不會喊,隻坐擁書城,在書海裏看著旁人的胸中荊棘,平地風波。過生日了,卻不曉得找誰來一起過。真正誌趣相投的又有幾多?就便愛書罷,他讀的未必是我的菜,我讀的未必是他心頭花,枝上鳥。不愛書的,又實實不曉得說什麼。所以,就效仿了他,獨坐書齋。以字為燭,照我半生槎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