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送”我一幅畫(1 / 1)

看了楊絳先生的一個采訪,她要在身後把家財盡數捐給公益事業,不過不會以錢先生或她的名義命名,“捐就捐了,還留名幹什麼?”然後記者善意恭維說她身體這麼好,能活一百歲以上,她說那就太苦了,這幾年活下來就不容易,需得靠翻譯非常難譯的書來投入全部精力,忘了自己。見多了人總結自己一生,大說功業,楊絳先生卻站在人生末端,回望一生,說:“總而言之,一事無成。”

記者問她怕不怕死,她說:“生、老、病、死都不由自主。死,想必不會舒服。不過死完了就沒什麼可怕的了。我覺得有許多人也不一定怕死,隻是怕死後寂寞,怕死後默默無聞,沒人記得了。這個我不怕,我求之不得。死了就安靜了。”

心裏一痛,想,楊絳先生還“送”過我一幅畫呢:

我做了楊絳的學生,在她的房裏做功課。楊先生拿一支鉛筆,在一張大大的豎幅宣紙上飛快作畫,水墨採染,岩石嶙嶙,且一樹一樹的花,雖是沒有顏色,卻有噴火蒸霞之妙。我說先生,把這幅畫送我吧。楊先生說,若我是用彩筆畫的,不會給人的,既是用鉛筆畫的隨興之畫,你要,就給你吧。

我得寸進尺:“那,先生給我落上款吧。”

楊絳先生爽快答應:“你叫什麼?”

我說我叫閆榮霞,然後不好意思:“很俗氣的名字,對不對?”

楊先生不以為然地說:“千萬不要說俗氣,好名字也能被人叫壞,壞名字也能被人叫好……”我不說話了,領略她的話裏深意。

然後她又提筆沉吟,我提醒,閆,就是大畫家閆立本的閆,榮,光榮的榮。

不知道先生是不是沒聽真,“閆”字寫對了,“榮”字寫成“雲”,然後在整幅畫上畫一朵大大的雲朵籠罩畫麵,預示我的“雲”字,我著急:“先生,我不是叫雲霞,是榮霞,榮。”

先生說哦,好的,她改過來,然後又寫“霞”,一邊寫,一邊說,“駱賓王《滕王閣序》有詩:流水空山有落霞,好境界……”

猛然驚醒,睜開眼睛,卻原來是南柯一夢。

我跟楊絳先生,是我曉得她、她不曉得我的情份,何至於會在夢裏和她有緣一麵,且蒙一幅畫相贈?一定是感念她的清水淡煙的做人德行。隻是我見識疏淺,居然把錯誤的詩句安在楊先生頭上:把王勃的《滕王閣序》安在駱賓王頭上;又把《紅樓夢》裏薛寶琴的“閑庭曲檻無餘雪,流水空山有落霞”安在《滕王閣序》裏,十分慚愧。

如今夢雖然醒,那幅畫卻印在我的心裏,時時拿來默賞。我不是畫家,無法重現這幅畫的景象,所以它就成了絕對、絕對的私人財產。感謝楊絳先生,大幸世間有如許幹淨的人,才會讓我做了這麼一個美妙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