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二歲那年把這本《紅樓夢》買回家,它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封麵有淡筆勾描的山石花樹,一個姑娘扶著花鋤,背麵側身亭亭而立;封底是寶玉項戴寶玉,麵如敷粉,唇若施朱,站在一個神秘的地方,有風從背後吹過,大紅衣裳衣袂飄舞。他低頭在讀一本冊子——圍繞著他的,是些女子:有穿著水田衣、執著拂塵躬身下拜的;有盤膝坐在蒲團上雙手合什的;守著一盆蘭花閉目垂頭的,坐在紡車旁邊、布帕包頭的;被一隻餓狼追撲,躲閃不及,掩麵任其吞噬的;葬花的,黃袍著身、與龍相伴的……
當初很新的,白白的紙薄薄亮亮;五號字不大不小,正合眼緣;下邊小字注釋密密的一行一行。到如今整本書不知道讀了多少遍,又用筆一遍遍勾畫在不同的地方,像水紋一樣鋪了滿紙滿張。
第一遍沉醉於寶黛的愛情,讀到柔情的語句不覺心動,勾畫出來以警人;第二遍開始放眼寶釵姑娘;第三遍喜歡上了公子小姐們穿的衣裳吃的飯;第四遍,喜歡上賈府的廳堂樓舍、繁花嫩柳、簷前鐵馬、園中蔬果。瀟湘館前的千竿竹翠、怡紅院的細膩精致、蘅蕪院的奇草仙藤、秋爽齋裏一囊水晶球的白菊、嬌黃玲瓏的大佛手、高大的拔步床,還有稻香村裏的鵝兒雞鴨,佳蔬菜花,漫然無際……第五遍,看那些丫頭奴仆怎麼伺候主人,那些貴族男女怎麼待人接物;第六遍,釵黛談禪警寶玉,到這一遍,才算抓住全書的精髓,懂了“好了歌”說的是什麼。看來看去,整本書演義出來的,隻不過一個“空”字罷了。到了第七遍,愛上下麵的注釋,比如什麼是“三生石”、什麼是“綸組紫絳”……
第八遍才把目光放進後四十回。覺得有些狗尾續貂,可是尾巴上總歸有些毛。裏麵有些回目和片斷,其實著實寫得好。黛玉病中情景,咳嗽不止,天尚未明即醒得雙目炯炯,外麵鳥兒啾啾唧唧,窗子裏透進一派清光。她躺在帳子裏,蕭條冷落的大觀園種種聲響都入耳入心;將死時直著脖子叫“寶玉,寶玉,你好——”;寶玉出家,微微的雪的清光裏,披著袈裟,對著賈政拜了四拜,臉上似悲似喜。
……
光陰滔滔如水過,轉眼十幾年。它老了,我女兒大了,我好慷慨大方的:
“姑娘,給你,媽送你了。”
送走它才知道,沒有它的心裏空落落。想起來,哪一頁說的是些什麼,哪個地方有我的批注,哪個地方是我用什麼顏色的水筆細畫的,我都記得。
本想再買一本的,可是一本全新的、陌生的《紅樓夢》,難道還要我再用十幾年的光陰把它養熟麼?
後來女兒說,媽,我看不懂。我歡天喜地,幸災樂禍:“好啊好啊,你看不懂就把它還給我吧。將來媽媽給你買更好的!”
於是它又回來了,雖然中了馬大哈小孩的麵目全非腳,但是看見它,就想起那句杜拉斯的話:“較之你年輕時的臉,我更愛你此刻飽受歲月摧殘的容顏。”
中午睡覺,我家那隻怒貓正毛發豎立地和什麼搏鬥著,尖利的牙齒咬得悉悉索索,像鬼啃死人骨頭似的。漫不經心掃一眼,繼續睡覺,一秒鍾後震驚地把眼睛瞪大:我把《紅樓夢》放床上了,側封的布麵已經咬得毛毛邊邊的。趕緊趕開貓。開玩笑!以後的幾十年,我還要指著它過呢,咬壞了你賠我?
小王子和狐狸的故事,是人人都知道的。我把它馴養的同時,它也把我馴養了,彼此都是用時光澆灌的。
這本書的扉頁上還有我當初寫下的四句詩:“世人誰知此中愁,花自飄零水自流。往事依稀渾似夢,都隨風雨到心頭”。紫色水筆寫的,不好看,太飄了,人與筆皆嫩,如今則人與筆皆老。那時的心情早煙消雲散,現在讀來隻覺牙酸,這字卻還在呢。想想也有十六七年了。這個世界上,總有些東西是消散得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