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一朵的陽光2(3 / 3)

其實,尋找一處桃源,就是尋找你的內心。

父親的布鞋母親的胃

一位朋友童年時,正趕上了三年困難時期。他告訴我,他能活到現在,全靠了父親的一雙布鞋。

朋友老家在魯西南,一個平常都吃不飽飯的貧困山村,何況全國人都挨餓的那三年?朋友說他記事比較早,在那三年的漫長時間裏,他每天要做的惟一事情,就是尋找各種各樣的東西往嘴裏塞。槐樹葉吃光了吃槐樹皮,草根吃光了吃觀音土。觀音土不能消化,把他的肚子脹成半透明的皮球。可是,在那樣的年月,即使可以勉強吞咽下去的東西,也是那麼少。朋友經常坐在院子裏發呆,有時餓得突然昏厥過去。而朋友這時候,還是一個孩子。

朋友的父親在公社的糧庫工作。有一陣子,糧庫裏有一堆玉米,是響應號召,留著備戰用的。饑腸轆轆的父親守著散發著清香的玉米,念著骨瘦如柴甚至奄奄一息的妻兒。有幾次他動了偷的心思,畢竟,生命與廉恥比起來,更多人會選擇前者。但朋友的父親說,那是公家的東西,即使我餓死了,也不去拿。

可是他最終還是對那堆糧食下手了。確切說是下腳。他穿著一雙很大的布鞋,要下班時,他會圍著那堆玉米轉一圈,用腳在玉米堆上踢兩下,然後,若無其事地走回家。他的步子邁得很紮實,看不出任何不自然。可是他知道,那鞋子裏麵,硌得他雙腳疼痛難忍的,是幾粒或者十幾粒玉米。回了家,他把鞋子脫下,把玉米洗淨,搗碎,放進鍋裏煮兩碗稀粥。朋友的母親和朋友趴在鍋沿貪婪地聞著玉米的香味,那是兩張幸福的臉。

這時朋友的父親會坐在一旁,往自己的腳上抹著草木灰。他的表情非常痛苦。這痛苦因了磨出血泡甚至磨出鮮血的腳掌,更因了內心的羞愧和不安。他知道這是偷竊,可是他沒有辦法。他可以允許自己被餓死,但他絕不允許自己的妻兒被餓死。朋友的父親在那三年的黃昏裏,總是痛苦著表情走路。他的鞋子裏,總會多出幾粒或者十幾粒玉米、高粱、小麥、黃豆……這些微不足道的糧食,救活了朋友以及朋友的母親。

朋友說,他小時候認為最親切的東西,就是父親的雙腳和那雙破舊的布鞋。那是他們全家人的希望。那雙腳,那雙鞋,經常令我的朋友垂涎三尺。

饑荒終於過去,他們終於不必天天麵對死亡。可是他的父親,卻沒能熬過來。冬天回家的路上,父親走在河邊,竟然跌進了冰河。朋友說或許是他的父親餓暈了,或許被磨出鮮血的雙腳讓父親站立不穩,總之父親一頭栽進了冰河,就匆匆地去了。直到死,他的父親,都沒能吃過一頓飽飯。

朋友那天一直在嗚咽。他喝了很多酒。他說多年後,他替父親償還了公社裏的糧食,還了父親的心債;可是,麵對死去的父親,他將永遠無法償還自己的心債。

朋友走後,我想起另外一個故事。故事是莫言講的,發生在山東高密東北鄉。

也是三年困難時期,村子裏有一位婦女,給生產隊推磨。家裏有兩個孩子和一個婆婆,全都餓得奄奄一息。萬般無奈之下,她開始偷吃磨道上的生糧食。隻是囫圇吞下去,並不嚼。回了家,趕緊拿一個盛滿清水的瓦罐,然後取一支筷子深深探進自己的喉嚨,將那些未及消化的糧食吐出來,給婆婆和孩子們煮粥。後來她吐得熟練了,不再需要筷子探喉,麵前隻需放一個瓦罐,就可以把胃裏的糧食全部吐出。正是這些糧食,讓婆婆和孩子們,熬過了最艱苦的三年。

她也熬過了那三年。她比朋友的父親要幸運得多。可是,在她的後半生,在完全可以吃飽飯的情況下,這個習慣卻依然延續。不管什麼時候,隻要看到瓦罐,她就會將胃裏的東西吐得幹淨。她試圖抑製,可是她控製不了自己。

當她的兒女們可以吃飽了,她的胃,可能仍是空的——因為她看到了瓦罐。

我不知道應該形容他們偉大,還是卑賤?回想我的童年,應該是幸福的。既沒有眼巴巴盼著父親布鞋裏的幾粒糧食,也沒有等著母親從她的胃裏吐出糧食然後下鍋。可是我相信,假如我生在那個年代,他們肯定會這麼做。並且,我相信世上的絕大多數父母,都會這麼做。因為他們是父母,那是他們的本能。

你是怎麼長大的?也許你長大的過程遠沒有那麼艱難和慘烈,但是請你相信,假如你生在那個時代的貧苦鄉村,假如你有一位看守糧庫的父親或者在生產隊推磨的母親,那麼,支撐你長大的,將必定是父親鞋子裏沾著鮮血的玉米或者母親胃裏尚未來得及消化的黃豆。

請愛他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