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哭著睡過去的。後來我被母親叫醒,月光下,我看到她的手裏端著一隻盤子,盤子裏,靜靜地躺著最後三塊紅燒肉。
我終於沒去吃那三塊紅燒肉。我想這或許是對父親最嚴厲的懲罰。那三塊肉被母親熱了又熱,最後還是被父親吃掉。為這件事,母親和父親大吵了一架。
——那是父親第一次打我——那是他們唯一的一次吵架——隻因為那根頭發。
隻因為那根頭發。那根頭發像針一樣深深紮進我的記憶,讓我時時想起,心懷愧疚。
今年夏天回老家,跟父親談及此事,父親說,你特別恨我吧?我說我不恨他,可是我難受……我不應該淘氣的,更不該一個人吃掉那盤紅燒肉。父親說你都吃掉還好了……就因為你漏掉三塊,你媽她半個月都沒有理我。
和父親說這些時,母親就坐在旁邊。她的頭發花白,皺紋堆積。曾經年輕的母親,正在走向老邁。
這些日子,你媽開始脫發。父親告訴我,脫得很厲害……真擔心這樣下去,她會變得禿頂。
母親笑笑,不說話,起身,去廚房做飯去了。她當然要給我做一盤可口的紅燒肉,她知道那是兒子最喜歡的一道菜。廚房裏叮叮當當,母親正在快活地忙碌。和父親閑聊了一會兒,我決定去廚房看看母親。
一進門我就愣住了。母親正用鍋鏟翻動著她的紅燒肉。香氣彌漫中,她哼著曲子,神態輕鬆輕盈。可是她的頭上,卻纏了一條粗布頭巾!
纏頭巾幹什麼?我納悶。
哦。母親被突然出現的我嚇了一跳。因為頭發,她看著我,小聲說,怕頭發掉進菜裏……
你每次做飯都要纏上頭巾嗎?
當然不是。今天,是你回來……
我想我明白了。為那根曾經的頭發,我內疚了三十多年,母親又何嚐不是呢?而我所能做的,隻是內疚罷了。這內疚沒有任何道歉的舉動,更沒有任何試圖的補償。可是母親呢?母親為給她的兒子燒出的菜裏不再有頭發,竟然在夏天、在悶熱難當的廚房裏,包上了多年不用的粗布頭巾!
我默默轉身,退出廚房。我不想打擾母親,更不想阻止母親。這時的母親是無比快樂的,我不想讓她難堪。那時我隻希望飯菜裏不要再有頭發。千萬不要。
可是吃飯時,我還是發現了頭發。仍然出現在那盤紅燒肉裏,隻不過,那頭發已經不再漂亮。它是花白的,幹枯的。它沒有光澤,它無精打采。它淺淺地黏在一塊暗紅色的紅燒肉上,模樣甚至有些醜陋。是的,單看那根頭發,它的確醜陋並且哀傷。我偷看一眼父親,我發現父親也在偷看著我。現在我們完全可以用眼神交流。當然多年以前,因為那根頭發,我們也曾有過交流,隻不過那是一個成年人與一個孩子之間的交流,而現在,卻是一個男人與另一個男人之間的交流。
我們做到了不動聲色。我們都知道,假如母親發現那根頭發,那麼今天,她注定是傷心和自責的;甚至一連幾天,她都是傷心和自責的;甚至,也許這一輩子,她都會因為這件事情而深深傷心和自責。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讓我,讓我的父親,全都大吃一驚。
……我看到母親悄悄將筷子伸向紅燒肉,伸向那塊沾了頭發的紅燒肉。我看到她的筷子第一次沒有夾穩,我看到她重新夾了一次。我看到她把沾著頭發的紅燒肉送進嘴裏,輕輕咀嚼,慌張地咽下。我看到她在做這些的時候,一直裝作漫不經心。然後,當這一切做完,她偷偷看我一眼,露出淺淺的笑……
母親笑著說,海亮,多吃些,今天的菜裏,不會再有娘的頭發。
飯桌上我沒有哭。飯桌上,我將所有的菜都打掃得幹幹淨淨。可是吃完飯,當我站起來,當我背過身去,我發現,我在刹那間,淚流滿麵。
處境與心境
某地一個煤礦塌方,五名礦工被困在井下。
他們被擠在一個很狹小的空間裏,黑暗,潮濕,空氣稀薄。好在那裏有一個淺淺的水坑,水坑裏大度地滲出些肮髒的淡水。這使得他們的生命,得以暫時的延續。
五個人中,有一個是在井下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礦工,其餘四人,全是剛下井時間不長的小夥子。已經挺過了兩天,仍然沒有會被搭救的跡象,他們開始絕望。盡管黑暗中誰也看不到別人的臉,但他們可以聽到不斷有人發出的絕望的歎息。當恐懼的時間抻長,就不再有恐懼。恐懼變成了更加可怕的絕望,好像所有人都在等待死亡。
突然老礦工輕輕地咳了一聲。
老礦工說,你們聽說過十幾年前的那次塌方嗎?
四位小夥子當然聽說過。那次塌方被很多人很多次地講起。他們還知道,那次塌方死了很多人。
老礦工接著說,可是你們不知道吧,我是那次礦難的幸存者之一。
的確,他們不知道。——他們很少和老礦工聊天。
那次,我熬過了八天。沒有吃的,沒有水,沒有光。可是我還是熬過來了。知道我是怎麼熬過來的嗎?
老礦工感覺到黑暗中的四雙眼睛,突然閃現出光芒。
是啊,你吃什麼呢?有人問。
老礦工卻不答。
會不會挖蚯蚓吃?……這裏有蚯蚓嗎?有人硬撐著站起來,點亮叭一的一盞礦燈。他在水窪邊,真的挖出了幾條蚯蚓。
水呢?有人問。
這不用管。有人回答,現在,我們不是有水嗎?
就算你吃蚯蚓,可是你不害怕嗎?又沒有光……
這也不用管。又有人回答,我們現在還有一盞礦燈,我們幸運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