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與你相戀多年的女友在某一天裏,突然離你而去。你心如刀絞,痛比切膚。可是細想,假如她真的愛你,她會離你而去嗎?假如她早已經不再愛你,那麼,即使你們相守百年,又有什麼意義呢?疼痛會讓一個人變得清醒,隻有蜜糖才會讓人永遠蒙在鼓裏。
認識一位久病床榻的朋友,他的胸部以下,完全沒有知覺。有一天他對我說,現在他有多麼懷念還有疼痛的日子啊。疼痛會讓他知曉各個器官的存在,知曉自己的存在——疼痛會讓他確知自己還活著。享受疼痛會讓他感覺,自己確確實實活在世間。
享受疼痛,這個詞把我狠狠地震了一下。也許,隻有連疼痛的感覺都失去權力的人,才會有這樣深刻的體會吧?
還認識一位老者。他無牽無掛,無欲無求。他說,活到這把年紀,他早已心如止水。他指的當然不是超脫一切之後的那種淡然,而是個體生命對這個世界的徹底放棄。這世上已經不再有任何事情能讓他感興趣,能讓他產生哪怕一絲疼痛的感覺。他說,事實上,我已經先肉體而死去。
他說的,也許有些道理吧。因為他的心裏,已經不再有疼痛。
疼痛至少說明你還活著,至少說明你還認真地活著。或許我們不可能達到“享受疼痛”的那種境界,但是至少,當疼痛來臨時,我們可以少給它一些詛咒,而多給它一些感激。
父輩的祭日
出生到死亡,隻有兩天與生命真正有關:一是生日,一是祭日。這是生命的兩個端點,代表了起始和結束,中間是或漫長或短暫的過程——自生日起,自祭日止。或許還可以這樣認為,祭日是死亡的生日,是陰間的生日,或者是天堂的生日。
一位忘年交朋友幾年以前突然去世,我想當死去那一刻,連他自己都毫無防備。他留下寫了一半的小說,畫了一半的油畫,剪了一半的盆景,以及交了一半的人壽保險。他有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全都在外地。他去世以後他們自然全都趕回來,卻隻能守著父親冰冷的屍體抹一把眼淚。幾小時以後他們的父親變成一把清灰,伴著他們長長的哭泣。——世間萬物皆是如此,孤寂或者熱鬧的旅程以後,終化為清灰或者塵埃——無神論者的生命,隻有一次。
去年因在外省開會,沒有參加他的祭日。今年,推開一些瑣事,終是去了。他的家在遙遠的魯西南鄉下,那裏有延綿的群山,有凹凸不平的村路,有敢把一條毒蛇握在手裏的髒兮兮的孩子,有一座低矮的土包般的墳塋。朋友長眠地下,一把清灰代表他世間的全部。
那天,我見到了他的三個孩子。
小兒子從縣城趕回來。他帶著他的未婚妻,買了父親最愛喝的酒,最愛抽的煙。他自己出錢為父親出版了那本寫了一半的小說,他說他相信父親可以在那邊將這部小說寫完。他還說出版一部小說一直是父親多年的夙願,今年,他終於幫父親將這個願望實現。他紅著眼睛將酒灑到父親墳前,又點上一支煙,恭恭敬敬地放上父親墳頭。那天陽光很毒。我看到那支煙無精打采地燃著,終於熄滅。
二女兒從省城趕回來。她帶著她的丈夫和兒子,坐了整整一夜的火車。她說她必須趕在父親祭日這天回來,她說她要趕回來看看她受了一輩子苦的老父親。她帶回來很多紙紮:房屋,汽車,電腦,手機,打印機,寵物狗……火車上禁止運輸這些東西,我猜想這一路,她肯定受了很多苦。那些紙紮憂傷而又滑稽,卻代表著她的全部希望。她哭起來了,她的眼淚將幹燥的地麵擊起灰色的煙塵。
大兒子從北京趕回來。他用上了所有的交通工具:飛機,汽車,蹦蹦車。他帶著他的女兒,他的女兒已經考上了大學。他帶回來很多書,國內的,國外的,哲學的,文學的……那些書包裝精美,價值不菲。他將那些書一本一本地燒掉,他說這些書可以陪伴父親熬過那邊的孤單的日子。他跟父親說了很多話,從中午直到黃昏,一刻也沒有停歇。那些話他以前或許跟父親說過,或許沒有說,可是現在,他希望他的每一句話,父親都可以聽到。
每個人都很忙,每個人都請了假。假是那樣難請,他們幾乎動用了所有的關係。他們請假,隻為回來看看已故的父親,看看隱在青山間的一座小小的土包,或者,僅僅是對於自己內心的一種交代。
我注意到他們的母親沒來。她將他們送到門口,就返回了院子。她殺了雞,切了臘肉,將園子裏的青椒、黃瓜和西紅柿們摘光,然後專心致誌地為孩子們準備晚飯。她坐在小院裏擇菜洗菜,陽光安靜地照在她的臉上,你絕對看不到她的悲傷。可是她怎麼可能不悲傷呢?後來我知道,一年中的每一個月裏,她都會去老伴的墳頭,默默坐一會兒,然後默默離開。她在回憶他們在一起的大半生的日子吧?那些忙忙碌碌的,瑣碎的,吵吵鬧鬧的,或者安安靜靜的日子。她的悲傷是連續的,散開的,而不是集中的,爆發的。我相信她會將這悲傷,一直持續到她的死去。
然後,待孩子們歸來,一家人圍坐一起吃飯,祭日就過完了。就這麼簡單。
第二天,她仍然站到門口,送孩子們離開。她絕不遠送,她知道送得再遠,孩子們也是要回去的。他們有自己的生活。——他們生活在自己的生日與祭日之間,我們把這段過程叫做生命,叫做生存,叫做生活,一回事。
我跟她說您真有福氣,三個孩子這樣孝順。她聽了,淡淡一笑,說,可是老伴過生日時,他們卻很少回來……他們在電話裏說,祝老爸生日快樂。就完了。他們總是那樣忙……
從她的眼神裏我看不到任何不滿,從她的語氣裏我聽不到任何埋怨——這隻是她對事實的一種複述。並且我相信,那時候,即使她的孩子們要回來,她和她的老伴也會加以阻止。他們忙。他們的事情遠比父親的生日重要。事實上生日真的並不重要。生命隻有一次開始,那僅有的一次是你出生的那天,而不是你生日的那天。同樣的道理,祭日也並不重要。生命隻有一次結束,那僅有的一次是你死去的那天,而不是你祭日的那天。“過”生日和“過”祭日,不過是世人對於自己或者對於他人的一種儀式,甚至,一種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