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再碰到這種情況,他一定會晚些喊來老板。年輕人想,花一碗麵的錢吃掉兩碗麵,應該是件很合算的事情。
可是這樣的事情畢竟很少。誰都不希望碰到這樣的事情:老板,食客——除了年輕人。
終於,三個月以後,年輕人的碗裏,再一次出現一隻蒼蠅。
是深秋,蒼蠅已經極少。可能正因為此,老板放鬆了警惕。年輕人吃下一口麵,抹抹臉上的汗。正這時,他發現,他的碗裏,有一隻蒼蠅。
年輕人愣了愣,抬頭看看忙碌的老板,又低了頭,用筷子小心地將蒼蠅撥到碗沿,然後,不動聲色地繼續吃了起來。
麵的味道真的很棒。一隻蒼蠅並不能破壞年輕人的胃口。
可是年輕人不能將麵吃光——他得做出突然發現蒼蠅的樣子——他得做出發現蒼蠅便扔掉筷子的樣子。年輕人大聲喊,老板!禿頭老板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年輕人扔了筷子,說,你怎麼回事?麵裏有一隻蒼蠅!
蒼蠅?
你看看。年輕人說。
年輕人拾起筷子,撥動著剩下幾根麵條。他沒有發現蒼蠅。年輕人繼續撥動麵條,沒有蒼蠅。年輕人找來一隻空碗,將碗裏的湯一點一點潷出去。蒼蠅仍然沒有出現。很多食客盯住他看,表情複雜。年輕人隻覺一股血衝上腦門。
他難受。他想哭。不是因為他不小心吃掉了那隻蒼蠅,而是因為,或許,這些人,食客,甚至老板,都看清了他的伎倆。
蒼蠅呢?老板問他。
剛才……還在……現在……找不到了……我也不知道……
真有蒼蠅?老板目光如炬。似乎他的目光能夠將年輕人穿透,似乎他知曉年輕人腦子裏的所有秘密。
真……有。
老板輕輕歎一口氣。老板衝周圍的食客笑笑,以示抱歉。然後,老板端起碗,對年輕人說,對不起,我這就給您換一碗。
年輕人愣了愣,終伏上桌麵,哭出聲來。
嗨,邁克!
邁克得了一種罕見的病。他的脖子僵直,身體僵硬,肌肉一點一點地萎縮。他的病情越來越重,最後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他隻能坐在輪椅上,保持一種固定且怪異的姿勢。他隻有十四歲,十四歲的邁克認為自己迎來了老年。不僅因為他僵硬不便的身體,還因為,他的玩伴們,突然對他失去了興趣。
母親常常推著邁克,走出屋子。他們來到門口,來到陽光下,背對著一麵牆。那牆上爬著稀零的藤,常常有一隻壁虎在藤間快速或緩慢地穿爬。以前邁克常盯著那麵牆和那隻壁虎,他站在那裏笑,手裏握一根棒球棒。那時的邁克,健壯得像一頭牛犢。可是現在,他隻能坐在輪椅上,任母親推著,穿過院子,來到門前,靠著那麵牆,無聊且悲傷地看麵前三三兩兩的行人。現在他看不到那麵牆,僵硬的身體讓那麵牆總是佇立在他身後。
十四歲的邁克曾經瘋狂地喜歡詩歌。可是現在,他想,他沒有權利喜歡上任何東西——他是一位垂死的老人,是這世間的一個累贅。
可是那天黃昏,突然,一切突然都發生了改變。
照例,母親站在他的身後,扶著輪椅,捧一本書,給他讀一個又一個故事。邁克靜靜地坐著,心中盈滿悲傷。這時有一位美麗的女孩從他麵前走過——那一刻,母親停止了朗誦。邁克見過那女孩,她曾和自己就讀同一所學校。隻是打過照麵,他們並不熟悉。邁克甚至不知道女孩的名字。可那女孩竟在他麵前停下,看看他,看看身後的母親。然後,他聽到女孩清清脆脆地跟他打招呼:“嗨,邁克!”
邁克愉快地笑了。他想,原來除了母親,竟還有人記得他的名字。並且是這樣一位可愛漂亮的女孩。
那天母親給他讀的是霍金。一位傑出的物理學家,一位身患盧伽雷氏症的強者。他的病情,遠比邁克嚴重和可怕百倍。
那以後,每天,母親都要推他來到門口,背對著那麵牆,給他讀故事或者詩歌。每天,都會有人在他麵前停下,看看他,然後響亮清脆地跟他打招呼:“嗨,邁克!”大多是熟人,偶爾,也有陌生人。邁克仍然不能動,仍然身體僵硬。可是他不再認為自己是一個累贅。因為有這麼多人記得他,問候他。他想這世界並沒有徹底將他忘卻。他沒有理由悲傷。
幾年裏,在母親的幫助下,他讀了很多書,寫下很多詩。他用微弱的聲音把詩讀出,一旁的母親幫他寫下來。盡管身體不便,但他果真過得快樂且充實。後來他們搬了家,他和母親永遠告別了老宅和那麵牆。再後來他的詩集得以出版——他的詩影響了很多人——他成了一位有名的詩人。再後來,母親年紀大了,在一個黃昏,靜靜離他而去。
很多年後的某一天,他突然想給母親寫一首詩,想給那老宅和那麵牆寫一首詩。於是,在別人的幫助下,他回到了老宅的門口。
那麵牆還在。不同的是,現在那上麵,爬滿密密麻麻的青藤。
有人輕輕撥開那些藤,他看到,那牆上,留著幾個用紅色油漆寫下的很大的字。那些字已經有些模糊,可他還是能夠辨認出來,那是母親的手跡:
嗨!邁克!
不斷升級你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