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龜記
與友人經過花鳥市場,見有小龜在賣。龜殼微紅,龜眼黑亮,龜爪金黃,煞是喜人。
蹲下來看,隨口問,多少錢一隻?答,五十塊。這才有些後悔,倒不是疼錢,而是我一直養不好寵物。花鳥蟲魚,喜歡歸喜歡,但到我這裏,時間稍長,便無精打采,死傷慘重。忙尋個借口,今天沒帶錢。想不到朋友馬上站出來,票子抖得嘩嘩響。我有!小龜於是到我家。
盡管悉心照料,小龜還是漸漸失去龜的風采。喂它魚蝦,偶爾擇一口,像吃中藥般費勁;喂它肉,喂它龜食,根本不予理睬。幾個月過去,龜殼顏色不再鮮豔,眼神也開始黯淡。想,假如小龜繼續在我這裏生活,哪天有個三長兩短,便是犯下罪過了。於是決定將它放生。
選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帶上小龜,直奔市郊山腳處一個池塘。池塘不大,有蒲,有葦,有魚,還有龜。蒲和葦為土生土長,魚龜則多是人們放生所至。有人買魚買龜,不為飼養,隻為行善;也有如我這般,不忍看它死於己手。池塘邊,繁花似錦,綠樹成蔭。
剛把龜放進池塘,便晃來一個垂釣者。垂釣者無視我的存在,拉開架式,甩出釣線。然後,悠哉悠哉地為自己泡了一壺功夫茶。
怎麼能在這裏垂釣?我提醒他說,這裏的魚多是放生過的。
可是並不等於全部。他說,現在無魚咬餌,怎麼能肯定我鉤上來的魚一定是別人放進去的?
——看來,今天我遇到的,是一個刁民。
那也不行啊!我隻好繼續提醒他,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你懂不懂?去別的地方釣魚不行嗎?
當然行。他說,可是誰規定不能在這裏釣魚?法律嗎?市規嗎?
問題是,萬一你釣上放生的魚怎麼辦?
帶回家吃掉啊!他說,既然他們把魚放生,那麼,魚就不再屬於放生者而屬於大自然了,對不對?我從大自然裏釣的是魚又不是大熊貓,這不犯法吧?
——看來,我遇到的不但是一個刁民,還是一個難纏的喜歡狡辯的刁民。
難道你沒有一點敬畏之心?我說,萬一你釣上烏龜怎麼辦?也把烏龜殺了?
你的意思是殺魚可以,殺烏龜就不行?他說,這叫什麼邏輯?再說什麼叫敬畏之心?假如我敬畏蚊子和蒼蠅——別說這不可能——是不是我就可以指責你殺死我放生的蚊子和蒼蠅?是不是我就可以對全世界宣稱:打死蒼蠅和蚊子是不對的!對不對?你敬畏的,不一定就是我敬畏的;我敬畏的,也不一定就是你敬畏的。所以你要談論敬畏,最好去找有相同信仰的人談。跟我談,對牛彈琴了。
說著話,有魚上鉤。收線下網,好家夥,一條足足三斤多重的紅鯉魚。你也喜歡釣魚吧?垂釣者一邊將魚從魚鉤上摘下,一邊說,你在河裏、在湖裏、在水庫裏、甚至在大海裏釣上來的魚,又怎麼肯定不是被別人放生過的呢?那怎麼辦?不釣魚了?不吃魚了?
我啞然。我喜歡釣魚,也喜歡吃魚。我不能肯定那些釣上來的魚和吃到嘴裏的魚是不是經過了放生。可是看著那條魚在他的手裏掙紮,還是心生了惻隱。於是跟他商量,我買下這條魚,然後把它放了。
偽善!他說,就算我收了你的錢,就算你放掉它,它肯定還會被第二次釣上來。那時誰來救它?你肯定不會,因為你看不到。因為你看不到,所以你心安,是不是?同樣的道理,你放生的龜呢?假如哪一天它被釣上來,送進飯店,被殺死,變成菜肴,那麼,最初的凶手是誰?當然是你。可是你仍然心安,因為你看不到。不過,無論你是否看到,你都是凶手。你決定了它的死亡,而不是捕龜者、廚師或者食客……
可我是為它好才將它放生的。我急忙辯解。
為了它好?那你為何不在買過來的那天就把它放掉?你放它,是因為它越來越蔫,於你再無用處。假如每一天它都充滿活力可愛機靈,你舍得放?
我徹底無語。我不得不承認,我之所以放掉它,不僅因為我怕它死於己手,還因為我對它早已厭煩。
——我怕它死於己手,於是“嫁禍於人”。這於我,是開脫;這於它,沒有任何用處。
——當它不能給我增加快樂,我便將它拋棄。有時候,放生等於拋棄。而拋棄,等於死亡。
夜裏,夢見自己變成小龜。池塘裏,池塘外,危機四伏。
給您換一碗
每個黃昏,年輕人都要過來吃碗拉麵。麵館很小,板房改造而成,半露天。正是夏天,蒼蠅成群。年輕人在一個建築工地幹活,這是離他最近的麵館。
年輕人喜歡吃麵。不僅因為便宜,還因為麵的味道。
工地沒有食堂,早晨和中午,年輕人在附近商店買兩個饅頭和一包鹹菜,加上一碗水,就能將兩頓飯對付過去。可是晚飯,年輕人一定要吃一碗麵。麵雖然簡單,但裏麵有油,有鹽,有醬油,有醋,有幾塊牛肉和幾點蔥花。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年輕人需要這些東西。
一碗麵當然不能讓年輕人吃飽。所以,回去時,年輕人仍然會拐到商店裏,買個饅頭,買包鹹菜。年輕人坐在工棚裏默默地吃,想著遠方的母親和父親、弟弟和妹妹,一碗水喝得咚咚有聲。年輕人幸福並且憂傷。
麵館雖然很小,很髒,但那個禿頭老板能把麵做出非常棒的味道。年輕人認為他最大的幸福,就是坐在麵館的長凳上,衝禿頭老板喊,來一碗麵!多放點蔥花……
那天年輕人發現碗裏有一隻蒼蠅。他吃下一口麵,辣得齜牙咧嘴,低頭,便看到蒼蠅。年輕人喚來禿頭老板,老板一個勁地給年輕人道歉。真的很對不起,老板說,這裏馬上就要拆遷,不值得再裝修,所以蒼蠅多。年輕人擺擺手,表示沒關係。老板笑笑,說,那給您換一碗。他端走年輕人隻吃掉一口的麵,然後給年輕人重新端上一碗。年輕人吃著麵,突然感到有些可惜。——那碗麵裏不過有一隻蒼蠅。——那碗麵他不過吃掉一口。——那碗麵裏甚至還有兩塊薄薄的牛肉。年輕人想,假如他能將那碗麵吃掉大半甚至吃到隻剩下湯水,再喊來老板,將會是不錯的結果。年輕人坐在工棚裏啃著饅頭,仍然想著這件事情,他覺得那碗麵,真是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