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一朵的陽光14(1 / 3)

土 路

一條小路塵土飛揚。

從遠處看,土路象被遺棄的窄窄的灰褐色布條,隨著風,似有了細微的飄動。路的兩旁,則密密地排滿著綠牆一樣的梧桐。夏天裏,這些樹伸展了巨大的葉片,努力將熾熱的陽光擋在路的上方;在嚴冬,梧桐光禿禿的枝椏便合力抵擋著寒風,與山村一起瑟瑟發抖。

土路是村莊與外界的唯一通道。

有黃牛,睜著明徹的眼,打量著路盡頭的土塵;有孩子,背著破舊的書包,光的腳板喚醒了山村的黎明;有姑娘,提著小巧的藍子,羞澀地淺唱著黛綠色的山歌;還有老人,飄著白髯,根根肋骨清晰可見。

土路上的人們,從晨到暮,從春至冬,一刻不停地在奔忙。可是村莊,依然安靜和貧窮。

有時候,清晨,一輪紫色的朝陽掛在土路遠方的樹梢,好似樹梢輕輕一抖,那圓圓彤紅的太陽就會滾落地麵。兒時的我便狂奔起來,幻想著那太陽能夠等我一次。但每一次,太陽都是無一例外地升起,照著我熱氣騰騰的腦瓢。

後來我讀書了。書讀得不好,每次逃學,都會經過那條土路。我把書包藏到某一棵梧桐的高枝上,然後在土路上撒開了飛奔,直至近處的田野和遠處的小河。多年後我仍然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情景:一個瘦弱的男孩,穿著與身體極不協調的長褂,急速地穿過土路上翻滾的黃褐色塵煙,奔向他夢幻般的真實。我認為,土路預示了我後來的人生。

我極不喜歡那條土路,甚至於有些憎惡。我說不出緣由。

考美術師專時,父親去送我。他沒有陪我去縣城,因為他知道,即使去了,也幫不上忙。很遠了我回頭,看到土路的那端,父親的身體縮成一個靜止的黑點,象沾在布條上的一隻螞蟻。那時我想,考上了,就告別土路了。心裏竊竊地喜著。後來我回來了,表情沮喪。我順著土路慢慢地往回走,一個小的黑點逐漸清晰成我的父親。父親沒有說話。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是父親第一次拍我的肩膀。我覺得對不住我的父親。但父親那時的表情,好像更對不住我。

有時在夜間,我會感受到一種深深的恐懼。我怕我長成這山村裏一模一樣的父輩。我怕我的一生都會在這條土路上消耗。記憶中,這條土路就沒有絲毫的改變,還有一成不變的鄉間歲月。

我對農民的熱愛,極有些葉公好龍的色彩。是的,我會老去,但土路不會,土路上的歲月不會;其實我並不在意農民的艱辛,但我在意這種艱辛所換來的所有,對他們來說,會毫無意義。

就象土路上的那些父輩。

再後來我真得離開了。對那條土路,對那個小村,甚至對父親,近乎於絕情。仍然是父親送我。仍然是沒有說話。記得是春天,記得刮了很大的風。臨行前,父親扔給我一支香煙。那年我十九歲。我是抽著那支煙上路的。我回頭,父親再一次靜止成一個小的黑點。風很大,村莊開始模糊不清,父親也開始模糊不清。有一顆火星躥進我的眼睛,那一刻世界猛然變成了紅色。

這紅色,讓我的眼睛痛了好幾天。

我在城市裏不停地飄蕩。生活變得緊張和低賤。有時我在那些高樓下麵急急地行走,抬頭時,一滴空調室外機的水會恰好落到我仰起的臉上,這增添了我的孤獨。盡管是柏油路,但到傍晚,我的皮鞋仍然會蒙上一層細小的塵粒。我懷疑那些塵粒,來自故鄉的土路。

但土路終究是變化了。前些日子回老家,那路竟鋪上了瀝青,梧桐也不見了,換成修剪得低矮整齊的冬青樹。但路上仍然有黃牛,有頑皮的孩童和羞澀的姑娘,有白髯的老者和千年不變的傳統。那時我紮了銀灰的領帶,穿了藏藍筆挺的西裝和烏黑油亮的皮鞋,我與故鄉的風景顯得格格不入。這像極了當初的我,對於城市。

回到家,遞一支煙給父親,我發現,我的皮鞋上仍然沾滿了細小的塵粒。

沒有風。我不知道,這些塵粒來自何處。

晚報B疊

晚報B疊,第二版,滿滿的全是招聘廣告。每天他從小街上走過,都會停下來,在那個固定的報攤買一份晚報,回到住處,慢慢地看。他隻看B疊,第二版。他失業了,B疊第二版是他的全部希望。

賣報紙的老人,像他的母親。她們同是佝僂的背,同是深深的皺紋,同是混濁的眼睛和表情。可那不可能是他的母親。母親在一年前就去世了。夜裏,他常常在不知不覺中哭濕枕頭。他把報紙抓到手裏,卷成筒,從口袋裏往外掏錢。他隻掏出了五毛錢,可是一份晚報,需要六毛錢。他記得口袋裏應該有六毛錢的,可是現在,那一毛錢,卻怎麼也找不到了。

五毛錢行不行?他商量。

不行。斬釘截鐵的語氣。

我身上,隻帶了五毛錢。他說。其實他想說這是他最後的五毛錢,可是自尊心讓他放棄。

五毛錢賣給你的話,我會賠五分錢。老人說。

我以前,天天來買您的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