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一回事。老人說,我不想賠五分錢。
那這樣,我用五毛錢,隻買這份晚報的B疊第二版。他把手中的報紙展開,抽出那一張,卷成筒,把剩下的報紙還給老人。反正也沒幾個人喜歡看這個版,剩下這遝,您還可以再賣五毛錢。他給老人出主意。
沒有這樣的規矩。老人說,不行。
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
他有一種想哭的衝動。上午他去了三個用工單位,可是他無一例外地遭到拒絕。事實上幾天來,他一直被拒絕。仿佛全世界都在拒絕他,包括麵前這位極像他母親的老人;仿佛什麼都可以拒絕他,愛情,工作,溫飽,尊嚴,甚至一份晚報的B疊。
我幾乎天天都來買您的報紙,明天我肯定還會再來。他想試最後一次。
可是我不能賠五分錢。老人向他攤開手。那表情,沒有絲毫可以商量的餘地。
他很想告訴老人,這五毛錢,是他的最後財產。可是他忍住了。他把手裏的報紙筒展開,飛快地掃一眼,慢慢插回那遝報紙裏,然後,轉過身。
你是想看招聘廣告吧?老人突然問。
是。他站住。
在B疊第二版?老人問。
是這樣。他回過頭。他想也許老人認為一份晚報拆開賣的確是個不錯的主意。也許老人混濁的眼睛看出了他的窘迫。他插在褲袋裏的兩隻手一動不動,可是他的眼睛裏分明伸出無數隻手,將那張報紙緊緊地攥在手裏。
知道了。老人衝他笑笑,你走吧。
他想哭的衝動愈加強烈。他認為自己受到了嘲弄。嘲弄他的是一位街頭的賣報老人。老人長得像他的母親。這讓他傷心不已。
第二天他找到了工作。他早知道那個公司在招聘職員,可是他一直不敢去試,——他認為自己不可能被他們錄取。可是因為沒有新的晚報,沒有新的晚報B疊第二版,沒有新的供自己斟酬的應聘單位,他隻能硬著頭皮去試。結果出乎他的意料,他被錄取了。
當天他就搬到了公司宿舍。他迅速告別了舊的住所,舊的小街,舊的容顏和舊的心情。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接下來的半個月,他整天快樂地忙碌。
那個周末他有了時間,他一個人在街上慢慢散步,不知不覺,拐進了那條小街。他看到了老人,老人也看到了他。的確,老人像他的母親。
老人向他招手,他走過去。步子是輕快的,和半個月前完全不同。老人說,今天要買晚報嗎?
他站在老人麵前。他說,不買。以後,我再也不會買您的晚報。他有一種強烈的報複的快感。
老人似乎並沒有聽懂他的話。她從報攤下取出厚厚一遝紙。她把那遝紙卷成筒,遞給他。老人說,你不是想看招聘廣告嗎?
他怔了怔。那是一遝正麵寫滿字的十六開白紙。老人所說的招聘廣告用鉛筆寫在反麵,每一張紙上都寫得密密麻麻。他問這是您寫的?
老人說是。知道你在找工作,就幫你抄下來。本來隻想給你抄那一天的,可是這半個月,你一直沒來,就抄了半個月。怕有些,已經過時了吧?
他看著老人,張張嘴,卻說不出話。
可是五毛錢真的不能賣給你。老人解釋說,那樣我會賠五分錢。
突然有些感動。他低下頭,翻著那厚厚的一遝紙。那些字很笨拙,卻認真和工整,像幼兒園裏孩子們的作品。
能看懂嗎?老人不好意思地笑,我可一天書也沒念。不識字。一個字,也不認識……
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湧而出。他盯著老人,老人像他的母親。他咬緊嘴唇,可是他分明聽見自己說,媽……
我們的忽略
我們可曾在意過一杯白水?
白水沒有味道。所謂的清冽甘甜隻會出現在特殊的心境、處境或者文學作品裏。因了白水的普通和寡味,因了白水日日與我們相隨,所以我們輕易將它忽略,甚至,我們很少能夠意識到它的存在。假如我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那麼便隻剩下一種可能:我們渴望一杯白水。
我們渴望一杯白水,除口渴時,還有病重時。數日前一位朋友因肺癌去世,臨終時,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夠喝一杯白水。可是這對她來說,已經成為不可能實現的奢求:她的被癌細胞侵占的身體邪惡並且頑固地拒絕哪怕最小一杯水。她的愛人用一根蘸了清水的棉棒輕輕濡濕她的嘴唇,她淡淡地笑著,說,真甜。去世前兩個多月她一直是這樣喝水的——她奢求一杯水—一杯最普通的白水。——然這注定不能夠實現。事實上,我相信,可能,有時,一杯白水也會成為我們的奢求。幸運不會總與我們相伴,我們也有生病甚至死去的機會與資格。那時我們對一杯水,便不再是“忽略”,而是“渴求”。“渴求”,這個詞創造得極其形象:“渴”望一杯水,因“渴”而“望”。當然,不僅包括身體上的,還有精神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