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一朵的陽光17(2 / 3)

整個下午他沒有賣掉一隻烤紅薯,這讓他很是傷心。他說這是好東西,可是現在,除了他,誰還把烤紅薯當成好東西?兒子考上重點高中那天,他帶兒子去吃西餐。兒子點一份薯條,端上來,又黃又瘦,蜷縮扭曲著,讓他不知何物。嚐一個,才知不過是炸過的紅薯幹罷了。他說這能比得上烤紅薯?兒子就笑,邊笑邊喝著可樂。可樂他也嚐了嚐,不好喝,麻舌頭。他想西餐怎麼這樣?一杯注了氣的水,幾塊炸過的紅薯幹,能吃飽?烤紅薯多好啊!剝了皮,稀軟的薯瓤或紅或白,又香又甜,含在嘴裏,不用嚼,直接化成蜜淌下去。如果再配一碗大苞米碴子和一碟醃蘿卜條,那滋味,真是當皇帝也不幹啊!

他重新把小秤放到身邊,扭過頭,眼睛盯住校園。學生們多了起來,三三兩兩,說笑著,打鬧著,歡悅著,戲謔著,走出校門或者走回宿舍。他終於清清嗓子,吆喝起來,烤紅薯羅!嗓音很小,很破,又啞又沙,像被粗礪的砂紙打磨過。聲音吸引了幾個學生的目光,他們的臉同是又黃又瘦,像擠在紙筒裏的炸薯條。然而他們隻是投來極為漠然的一瞥,又轉過臉去,繼續說笑或者趕路去了。

男人提了提聲音,烤紅薯羅!他是朝兩個背影喊的。兩個又高又瘦正匆匆趕往宿舍的少年。他的聲音並沒有讓他們停下腳步。男人繼續喊,烤紅薯白送羅!其中一個長脖少年便停下來,回頭,莫名其妙地盯著他。男人接著喊,白送羅!

長脖少年轉身朝男人走來,另一位少年拽了拽他的胳膊,仍然沒能將他拉住。長脖少年走到男人麵前,問他,烤紅薯白送?

男人說,反正賣不完。

少年說,那給我來兩個。

男人就挑出四個烤紅薯。他問少年你們宿舍幾個人?少年說四個。男人問剛才那個和你一起的留平頭的也是?少年說不錯。男人說那就多給你們帶幾個吧!便又挑了四個。他把八個烤紅薯分裝進兩個塑料袋,遞給少年。

少年提起塑料袋,不滿地說,都烤糊了怎麼吃?怪不得白送。男人尷尬地笑,囑咐少年說烤紅薯太燙,你得用手在塑料袋下麵托著。他一邊說一邊跺著凍木的雙腳。然而少年並沒聽他的,他提著塑料袋,一甩一甩地走回宿舍。

天漸漸黑下來,男人仍然沒有賣掉一個烤紅薯。他推起三輪車,慢慢往回走。他在一個街角停下來,就著昏黃的路燈,從爐裏掏出一個焦糊的烤紅薯。他把烤紅薯仔細地剝掉皮,慢慢地吃起來。他不聲不響地吃掉一個,又掏出第二個。他一口氣吃掉八個烤紅薯,那是烤爐裏剩下的全部。吃到最後,他不再剝皮,烤紅薯從烤爐裏取出,直接填進嘴巴。男人想他的嘴唇肯定被烙出水泡,因為現在,那裏鑽心地痛……

少年回到宿舍,將兩個塑料袋隨手放上床頭櫥。誰對烤紅薯都沒有興趣,即使是白送,他們也不想吃上一口。他們從烤紅薯旁邊一次又一次地經過,每一次都是目不斜視。終於,要熄燈的時候,那個留平頭的少年打開一個塑料袋,取出一個烤紅薯。他把烤紅薯托在手裏,細細端詳。長脖少年提醒他說,都烤糊了。平頭少年不理他,低下頭,閉起眼睛嗅那個烤紅薯。電燈恰在這時熄滅,平頭少年在黑暗來臨的瞬間將那個已經冰涼的烤紅薯湊近嘴巴,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沒有剝皮。他感覺到紅薯的微澀與甘甜。

長脖少年突然說,你和賣烤紅薯的那個人,長得很像。

黑暗裏,平頭少年凸著腮幫,偷偷流下一滴眼淚……

原諒一張蛛網

心情不好的時候,我拐進花園的深處。本指望綠葉紅花能讓我的心情好些起來,豈料一張蛛網讓心情變得更差。蛛網極隱蔽,斜掛在兩棵樹之間,我走過去,一張臉立刻變成了拔絲地瓜。

好在無人注意到我的狼狽。

我不喜歡蜘蛛,更討厭蛛網。不僅因為蜘蛛長相醜陋,獨來獨往,擅長編織複雜的邪惡的網,還因為蜘蛛總是讓我想起某些陰暗並且齷齪的人類——隻要沾上那張網,便難以逃脫。

可惡的蛛網啊!

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篷頭下,重新洗一個澡。往身上打沐浴液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蛛網到底是蜘蛛的武器,還是它的房舍?假如是前者,那麼今夜,它注定會餓肚子。假如是後者,那麼今夜,它注定會像流浪漢一樣無家可歸。

它不過讓我小不舒服,我卻收繳了它的武器,摧毀了它的房屋。對蜘蛛來說,這代價有些太大;對我來說,這對比有些懸殊。

何況網的存在隻為捕捉飛蟲而非針對人類。它之所以將那張網掛在兩棵極隱蔽的小樹中間,隻為避開人類。可是它仍然沒有避開。一個蠻不講理的闖入者將它一個下午甚至一天的勞動成果粗暴地破壞,然後,闖入者心生忿恨,罵罵咧咧地離開,它卻隻能選擇重新開始它龐大、精密並且艱難的工作。

於是決定原諒這隻蜘蛛和這張蛛網。——它無錯,錯在我。

再想,生活中類似的事情,不是隨處可見嗎?

比如正在午休,突然被一聲叫賣聲擾醒。拿枕頭捂住耳朵,卻再也睡不著了。於是心生忿恨,怨那聲叫賣,怨那個沒有素質的小販。但其實,那聲叫賣不過驚擾了我的好夢,可是對小販來說,那一聲叫賣可能換來一家人一天的溫飽。我幫不了他,甚至我不知情,但我可以原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