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守望者的幸福43(3 / 3)

他這樣一說,五爺爺就跟他回家了。五爺爺誰的話都不聽,隻聽他的。

他越發刻苦,高中畢業,順利考上省城的大學。接到通知書,第一個跑去告訴五爺爺。

那天晚上,五爺爺炒了一桌子菜,祖孫倆喝到半夜,五爺爺喝多了。

幾天後,五爺爺沒有和任何人說,把房子賣了,自己主動去了敬老院——那是五爺爺最不喜歡的地方,五爺爺看不起敬老院,因為那裏沒有一點生氣……

賣房子的錢,五爺爺全部交給了他。

那一天,他哭得像個最沒有出息的孩子。

終於盼到寒假,回來,先跑去敬老院。

半年時間,五爺爺一下老了許多,眼神裏,沒有了曾經的那種讓人不敢靠近的精氣神,穿灰色棉襖,蹲在牆角曬太陽——和所有走在生命末尾的老人沒有什麼兩樣。

他在五爺爺麵前蹲下來,拿出一條紙煙——五爺爺抽了一輩子煙袋,他得了獎學金,這次回來,什麼都沒有買,隻給五爺爺買了一條煙。

五爺爺看著他。五爺爺說,好孩子。

他握住五爺爺幹枯的手,五爺爺,你等著,等我畢業了工作了,我給你養老。

五爺爺笑起來,笑容攙雜在太多太深刻的皺紋裏顯得模糊不清

五爺爺點了點頭。

那年,五爺爺還是跟他回家過了,可是過完年,又執意回了敬老院。他了解五爺爺的固執,五爺爺是不想給任何人填麻煩。

走的時候,他又去敬老院,又對五爺爺說,您一定等著我,等著以後跟我過好日子。

這一次,幾乎是懇求的口吻。

五爺爺喃喃說,等著,等著。

他轉身走,沒看到說自己一輩子沒有哭過的五爺爺,在他身後已是老淚縱橫。

可是,五爺爺終究還是沒有等他,他讀大學第三年的春天,五爺爺在敬老院去世了。五爺爺走得很安靜,去世前一晚,還吃了一大碗麵條。晚上,就走了。

他接到電話,匆忙地往回趕。他一定要回來,按照家鄉的風俗,給五爺爺摔勞盆——那是親生兒孫該做的,伯父攔他,虎子,這樣不合適。

他推開伯父,把白布紮在頭頂,將那隻灰瓦盆高高舉過頭頂。他說,爺爺,上路了。

用力一摔,淚如雨下。

大學畢業的第一個清明,他回去給五爺爺立碑,碑文寫:爺爺李和千古。落款,孫,李虎。五爺爺的碑上貼了一張他年輕時的照片。五爺爺沒有撒謊,那張照片,除了衣著的不同,麵容、神情,二十幾歲的他,別無兩樣。

爸沒說錯,他和五爺爺,有緣分,血緣和愛的緣分。

五爺爺活著的時候說過,一個人死了,隻要世間有人想念他惦記他,他在另一個世界就不會孤單。

五爺爺,你在天堂不會孤單,因為虎子會永遠想念你惦記你,直到走完今世去陪伴你的那一天。

種一棵感恩的大樹

三歲的時候,他的在一個小煤窯打工的父親因塌方被埋在土中,撒手而去。父親被埋葬的那天,別人哭得聲嘶力竭,他黑著臉,就是不哭。大人就對他說,你爸過世了,再也回不來了。

他不說話,隻是把頭搖得像風中的小草。

他不相信那個老是用寬大的手掌撫摩他,用粗礪的胡須紮他小臉蛋的父親,會從永遠消逝,像一顆不發芽的種子。他跟母親在房前的空地種過南瓜,一粒種子點下去,澆一些水,隔一段時間,就長出嫩葉,然後藤蔓爬滿架子,最後結出很多很大的瓜。

他問母親:爸爸種進土裏,怎麼時候再長出來呢?

母親看著他明亮的眼神,不忍心傷害一個孩子的心,就迭聲說:快了,快了,明年春天的時候。

於是,他經常坐在屋門前,眼望著後山,希望看到婆娑的樹影裏他的父親正大步地走回家中。第二年清明節時,他跟母親去上墳,墳上的樹跟他一樣高了,但他的父親還是沒有從地裏長出來。

他問母親:爸爸怎麼還不長出來,是不是我們沒有澆水呢?

母親的眼淚頓時流了下來,他有點明白過來了,也哭了,眼淚把整個衣襟都弄濕了。

十三歲的時候,禍不單行,他相依為命的母親又被一場車禍吞噬去生命,他成了孤兒。埋葬娘的那天,天下起瓢潑大雨,但他不哭。也不再相信娘種進土裏後,會再長出來。

十三歲的孩子沒有謀生能力,鄰居東湊一把米,西來一爿柴,衣服破了,有人爭著拿回家縫補。他和村裏的孩子打架了,那些孩子回去肯定挨父母的打。誰家裏煮了好東西,一定要派孩子來叫他,以至有些孩子懷疑他是父母送給別人的兄弟。父親就對孩子黑著臉,說:就是,就是,你以後要把他當兄弟。

十三歲的時候他在村裏有了許多的兄弟姐妹,雖然村裏的生活很貧困,但他的生活很幸福。二十三歲時大學畢業,他要求分配回村裏的小學任教師,他的理由很簡單,他要報答村人的恩情,他的學費是村裏人用米和雞蛋換來的。他的工資除了留一點生活費,全部補貼給那些交不起學費的孩子。為了報恩,他娶了村裏一位大字不認一個的女子,隻因為這女子的母親把家裏最後的一隻母雞賣了,湊足他的學費。

恩情似山頂的天空壓在他的心頭,但他瘦弱的身體不是嶙峋的山巒。有時侯,他偷偷跑到父母的墳前,讓淚水漫過他孤獨無助的心靈。他想到三歲時的夢想:假如父母種進土裏,能夠再長出來該多好啊,至少他現在不會覺得欠了村裏人很多的情,這份情是一輩子都還不完的。

三十三歲的時候他決定離開家鄉,想法很簡單,離開這些給予他養育之恩的村人,他不想再背負這沉重的負擔了。決定離開的時候,妻子罵他忘恩負義,他搖了搖頭,給了這個他從來就沒有愛過的女子一巴掌,然後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一抹嘴角的血,他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四十三歲的時候他在城了當了老板,每年都拿出很多的收入交給農村教育基金會,並指定要捐給他工作的那個鄉村小學,他不留名,也拒絕記者采訪。

我成為他的朋友是後來的事情了。有一次酒酣時,他說起了這段經曆,我也沉默了許久。然後緊緊握著他的手,說:

“你現在是把自己種進了生活過的那個鄉村了。報恩有多種方式,最好的方式是讓自己長成大樹,這樣就會有更多的人得到蔭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