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韌本人對豢養畜生從無興趣,看到此場麵,也不會起憐惜之心的。
他放下書本,索性現學現賣道:“這溧水縣人,雖名氣上不如咱們六合人彪悍。然則你看此地兩樣特產,一是狗肉,二是燒鵝。本地人的性情,可見一斑是不是?”
江齊收了馬鞭,跳下馬來,他牽著韁繩,側臉陪著馬車裏的蘇韌說話。
“大人恕小的魯鈍。”
蘇韌莞爾:“狗肉燥血,鵝肉滯氣,吃多這些,人滿腔熱血又氣鼓鼓的,哪會是省油燈呢?”
江齊附和:“大人所言極是。所以倪僉事數萬人馬圍城,卻不用強攻?”
蘇韌道:“此種神機,隻倪僉事才知。江齊,你可認得南京太醫院內一個同鄉名何傳馨的?”
“小的認得,可與他不熟。他原是白鑼巷裏白郎中外孫,六合城裏誰沒用過他外公開的膏藥”
蘇韌失笑:“原來是他!他離開故鄉早些,我一時竟沒想到。”
“大人的思慮都是為國為民,這些俗事不足掛齒。白鑼巷離開您府老太爺創辦的學堂不遠,八成他還是老太爺親自開蒙的呢”
江齊口中“老太爺”,便是那位蘇塾師。“蘇氏學堂”,實為一間茅屋,從沒招滿過十個學生。
蘇塾師是個孤僻老鰥夫,自打認了蘇韌當螟蛉子,對外人隻說是寄養在外的兒子。雖僅幾年之親緣,但父慈子孝的,鄉民都看在眼裏。蘇塾師早就作古,而蘇韌諱莫如深。莫說江齊,就是六合縣內地頭蛇,誰能分辨得清楚?
江齊接著說:“早前小的公務出入,常與何傳馨照麵。近日似不見了他。”
“難怪你。何傳馨為南京太醫院委派,去了倪僉事大營擔任醫士。等我們到了軍營,你可相機行事,引他來我們的下處。”
江齊一句話不多問,唯應命而已。
車馬再往前行,大路收窄,路口正成“丫”字。
江齊問過了車夫,告訴蘇韌說:“大人,咱們離大營已不遠了!”
蘇韌朝窗外一探,哪裏即刻看得見大營
他左手邊有座鏟型小山丘,象是隻豎立起來的簸箕。蘇韌心思一動,翻看了下手中的雜譚。
“和事佬”寫個地理書,甚為體貼,配有不少手繪。
此山形如其名,正是“和事佬”描繪過的,恰在溧水縣城外的“簸箕山”。
據“和事佬”介紹:山上建有座“虎仙廟”,凡是祈願,百靈百驗,多年來香火不絕。
而讓蘇韌感興趣的,卻是那虎仙廟前有塊大岩石,正是俯瞰縣城內外及石臼湖的絕佳處。
譚老爹沒念過書。可他在世時,常對蘇韌念叨一句詩:“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蘇韌入營在即,自然不肯放過這個“高瞻遠矚”的機會,何況此山又不高,決計累不死人。
蘇韌這樣想,便對江齊說到意欲登山。江齊忙上馬前驅,號令著車隊往左行去。
不一會兒,他們就到山腳下。小山遍栽了桃李果樹,紅瓊綠玉,有甜香撲鼻。
上山有條羊腸道。道口樹蔭裏,蹲著兩名錦衣衛。二人見了蘇韌一行,忙拽著配刀站起來。
江齊上前拱手,出示應天府腰牌,此二人搖頭說:“上峰有令,任何人不得上此山。”
江齊好說歹說,對方死活占著小道,不讓通過。
江齊手下人看得火起,這個罵道:“你們是蟹生的麼府尹大人麵前,非得橫著走”
那個嚷道:“好狗不擋道!你們的上峰,管得著我們應天府”
守山的也來了氣,回嘴道:“錦衣衛,隻認得錦衣衛的上峰!哪怕蔡述來了,照樣不讓過!”
蘇韌至此才發話說:“爾等不可難為二位力士。既是倪僉事的命令,我們不得不遵守啊。”
他言笑晏晏,又是詢問二人的姓名,又是誇獎他們的辛勤。
守山的見府尹如此謙和,忙躬身道:“大人莫怪。倪僉事聽聞山上有虎仙,特令廢絕淫祀。”
蘇韌尋思:皇帝迷信,本多忌諱。倪彪名“彪”,正在領兵,而此地恰有虎仙大興。倪彪若不禁止鄉民崇拜,豈不是落人口舌?
他點頭說:“凡民間怪力亂神,理應禁絕。但本府登山,是為了機要之務。既今日不行,明日我得了倪僉事手令再來。二位力士忠於職守,精神可嘉啊。”
江齊一個跨步:“大人?若上頭以耽誤國事為由責怪下來……”
蘇韌瞬目:“噯,不必多言。自有本府替二位兄弟應承。”
那二人聽了這話,對視一眼,哈腰道:“且慢。大人既為了公務,我等倒不能攔著。”
“多謝二位通融,為難你們了。”蘇韌笑道:“上峰的威儀還是要顧全,大隊人馬留此為好。江齊跟我上山,速去速回。”
江齊在前,蘇韌在後,二人爬不多時,便來到山頂。
山頂平整,確有座小廟。雖蘇韌在書裏已神遊過此廟,等親眼見了,不由覺得新鮮。
那廟堂不過百尺方圓,繞著一圈雜色磚木砌起來的“百家牆”。
廟前豎麵黃不拉幾的錦旗,繡著“法力無邊”四字。
廟周瘋長著虎尾巴草,散落有幾個木頭座墩。
廟門口有對木牌,裏麵字偏生鏤進去的,寫得是:
“虎去山還在,山在虎又來”。
門檻裏匍匐著隻木雕的老虎。虎口半張,一雙圓眼,滿透著鄉裏鄉氣。
虎背上露塊白皮,刻著四行隸書。
“來此廟者,虎口投幣。
有錢不投,不得好死。”
蘇韌抿嘴。江齊咕噥:“這老虎好毒
。”
蘇韌之性情和易,並不全出於矯飾。他旋即掏出錢袋,微笑道:“入鄉隨俗,我先來吧。”
他找了找,才發覺袋裏隻有碎銀金葉,竟無一個錢幣。他一愣,想自己居然會不帶零錢了……
江齊趕緊遞上自家錢袋,蘇韌撿了個銅錢,投入虎口。
木老虎咯嘰咯嘰,居然從後腚裏拉出來張木簽,江齊忙彎腰拾起來,遞給蘇韌。
蘇韌一看,簽上是:“自求多福!”
蘇韌默然,點了點頭。他觀察這老虎的木工,頗有匠心,不由想到了老婆和丈人。
當年,他並不是嫌棄學手藝,而是譚老爹說他生得文氣,愣是不肯讓他做木匠……
江齊大約不信邪,乘這功夫也投了錢,老虎拉出來的,還是“自求多福”(1)。
江齊搖頭,對蘇韌說:“敢情無論大人還是小人,‘自求多福’這四字兒都管用”
蘇韌恬然道:“此虎吃了還知道拉。比別廟裏那些光吃不拉的貔貅(pi
xiu)(2)有良心。”
說完,他將木簽悄放入袖子,再往裏頭走。過了口枯井,便是廟堂。
廟堂裏大概是因被倪彪斷了香火,竟找不到一點供品,連神龕賬幔都不知飛哪裏去了。光禿禿案前,擺著一個瓷盤,裏麵半截蠟燭,滿是燭淚。
神龕裏有尊泥塑,是個跪拜村姑的摸樣,也說不上美醜,手捧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老虎。
蘇韌想:莫非小老虎就是虎仙麼?
他望著泥塑,欠了欠身,心中默念:若是你靈驗,能保佑我蘇嘉墨一家早日團圓麼?
江齊不能免俗,在蒲團上拜了兩拜。
蘇韌問:“念叨你那兄弟?”
江齊坦白:“兄弟同母生,成家各自飛。小的許願早日在城中買房,安置我那多嘴的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