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聞言,竟然抖得如篩糠一般,她扯著孩子往後退,眼珠卻定在蘇韌臉上,說:“你……你……你真是石頭?”
蘇韌曉得她被唬住了,蹲下身柔聲說:“是我啊,杏花姐。還記得你給我的萱草紋衫子麼後來改成了我兒女的肚兜,總還藏在我家裏呢。”
一別十餘年,舊衫青青,尚不曾褪色。而石頭記憶裏那有虎牙善歌唱的少女,成了麵前這憔悴不堪的婦人。若不是她溫婉的嗓音曾縈回在小石頭夢中,蘇韌哪能認得出她乃是杏花姐
婦人不再後退,她鬆開自己孩子的手,直起背脊,望著蘇韌半晌,想要開口,已淚流滿麵。
她哭著說:“石頭……你真的是石頭!石頭……你長得這麼大了!你上哪裏去了?你,你居然是這樣出息了……你能到今天……得吃多少苦啊……”
她情不自禁拉住了蘇韌的衣袖,淚水打在紅羅袍上,點點深紅似血。
她那孩子不明所以,見當娘的哭泣,也忍不住哇哇大哭。
蘇韌心中酸澀,低聲安慰說:“杏花姐,那時我遇到了好人家,並沒吃多少苦。再說咱們不是又見了麼?你有多少難處,我都替你擋著,你還傷心甚麼?”
杏花漸漸清醒,低頭瞅見自己哭濕官服,嚇得如被燙手,趕緊鬆開了蘇韌衣袖。
蘇韌笑道:“不妨事的。杏花姐,你緩口氣,喝點水。”
他深吸口氣,將杏花扶起,讓她坐在官帽椅上,再捧上茶碗。
等杏花接了,他朝那小子招手,遞給他一串葡萄:“吃吧!你愛吃多少,都盡著你。”
小小子哭得又渴又累,聞到果香,忍不住流口水。
他察覺母親已平靜,府尹大人竟一派慈和,滿心歡喜,蜷縮在椅子一側隻顧吃起來。
蘇韌心知杏花在牽掛家人,便問她來應天府,所為何事。
杏花飲水潤了嗓,對蘇韌道:“當時我嫁得了客商向老倌,心裏並沒個底。所幸我在無錫安頓下來,也算豐衣足食,後來我生了兒子,丈夫是年過半百人,哪會不歡喜?在家中,我便做得大半主。那時,我曾托人到湖州找過你,聽說你和一個大個子木匠一起走了,也不知道往哪裏去……前兩年,向老倌折了本,丟了自家鋪子。蒙人介紹,他來南京一家米行替人掌櫃……數日前,說是什麼涉嫌黑市,官府抓了他去。可那米行本不是我家開的,錢又不到我們口袋裏去。幕後人逍遙法外,他一老頭兒,豈不是背黑鍋。石頭……不,蘇大人,你……”
她欲言又止,蘇韌微擺手說:“原來如此,姐姐不必說了。此事不算什麼,隻害我那老姐夫受苦了。我這就命人將他放出來,與你們母子團聚。”
他打開門,喚來侍從,低語幾句。那人連聲答應,奔往前麵衙門去了。
杏花驚喜道謝,蘇韌閃避,不肯受她行禮。
杏花急喚那孩子道:“你快給蘇大人磕頭,馬上能見老爹了!”
孩子吞咽著葡萄,含糊叫聲恩人。
蘇韌阻攔說:“既是杏花姐兒子,合該叫我聲舅舅才是?”
他問孩子名字,孩子答:“舅舅,我姓向名實,娘叫我‘小石子’。”
蘇韌一聽,對杏花展眉道:“他叫小石子?”
杏花臉紅:“是啊,但我這小石子是真傻,遠不如石頭你從小聰明。”
蘇韌掏出帕子,俯身替小石子抹幹淨他滿下巴的葡萄汁水,說:“傻人有傻福。聰明人怕被聰明誤啊。杏花姐,你們母子能常守在一處,便是人間大幸了。”
杏花聞言,猶豫片刻,才問:“石頭,你後來回過湖州麼?聽說,你娘葬在那邊了……”
蘇韌身子一震,低聲答:“沒有回得去。我娘她……。”
一陣水榭的涼風襲來,杏花莫名打了個寒戰。
她快步走到蘇韌跟前:“石頭,我想起個事兒,要告訴你……”
恰在那個節骨眼,靚波軒外的荷塘裏,忽嘎嘎幾聲,飛起個綠頭鴨。
蘇韌杏花俱朝窗外一看,彼此噤聲。有個少年人溜過回廊,直往這屋裏來,正是範青。
範青興衝衝道:“蘇大哥,行李我已備好……呃,有客人?”
蘇韌想到:杏花姐所認識的石頭,是範青等人都不知道的過往。
他內心有絲不自在,麵上掠過丁點尷尬。杏花瞧了蘇韌一眼,先給範青道萬福,範青忙還禮。
蘇韌換上慣常沉穩笑容,說:“這位範青,是同我從帝京城來的朋友。如今府內的事,俱托於他掌管。青弟,這位向娘子……是我的遠房姐姐。我們失散多年,不意在南京再見。”
杏花會意說:“是啊,托我家老頭子的禍事,帶來了這樁喜事。我離開家鄉多少年了,也沒想到……沒想到巡撫大人就是……蘇韌。”
蘇韌尋思:杏花姐曾四處賣唱,自有隨機應變的本事,應該不至於向外人露出他的底細。
他放了心,對杏花說:“我們姐弟重逢,本應慶賀一番。但不巧我今日有公務在身,即刻要啟程前往軍營。姐姐你且在此處靜候姐夫。等我回來時,再專設宴席給姐夫壓驚。既然咱們是親戚,以後要常走動才是。
”
杏花滿臉關切:“你去軍營刀劍不長眼,你看你穿著這身大紅……”
蘇韌和範青都笑了。蘇韌收了笑,溫言說:“是。姐姐說得有理。”
範青將荷包解下,丟給小石子玩,對杏花道:“向娘子,你是好心。隻蘇大人衣服多得很,哪隻這一套呢”
杏花訕笑。她轉身,靜聽範青逗小石子說話,暗暗將眼角淚痕擦去,再將裙上塵土撣了。
她默默望著蘇韌與大家道別,自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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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韌走到外頭,喝了碗綠豆湯解暑。
他換了一身常服,將範青替他備好的涼扇過了手,臨了又撂下了。
他先到府衙堂內,與方川交待完畢。再往別室之中,見了奉命等候他的南京太醫院院判。
臨行之前,蘇韌越發有條不紊。旁人心中納悶,可不好當麵去問他。
哪知蘇韌少年時,也曾心急過。可這世間事,忙中易生錯,恰應了“欲速則不達”那句聖訓。
他吃了虧,便長了記性。所以,如今不是掐中了蘇嘉墨的要害,是萬萬撩不急他的。
蘇韌辦完了該辦的,聽得廄內馬嘶,曉得連馬都等得不耐煩了,才吩咐上路。
馬車顛簸,蘇韌將“和事佬”所作那本“溧水雜譚”重新打開,循著折角頁麵繼續閱讀。
因為“和事佬”的文筆向來合蘇韌的脾胃,所以蘇韌閱讀之時,常有會心笑容。
他不知看了多久,漸覺眼角酸澀。一縷陽光刺入車簾,他才想到瞧瞧應天府的鄉野。
入夏時節,天光本來暗得晚。蘇韌一眼望去,隻見綠野茫茫,稻花翻滾。
炊煙之中,山色若隱。牛背上牧童吹笛,田壟間老農歇擔,風物有情,仿佛入畫。
到此時辰,日頭依然耀眼,好像給山丘戴上頂金絲棉的風帽。
蘇韌心想:溧水被圍,百姓還是照樣勞作。亂,隻是一時。經營土地,倒是長久之事。
江齊本不多話,見蘇韌遠眺良久,才說:“大人您看……”
蘇韌順著江齊馬鞭,隻見路旁村落口的樹杈上,倒掛著幾條剝皮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