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七月圍城(下)(2 / 3)

帳中燈光簇簇。每個人案前,是大盆狗肉,滿碟燒鵝,邊上壇子壘起,酒香襲人。

倪彪親自給蘇韌斟酒,坐不多時,眾人汗如雨下,照樣喝酒談笑。

蘇韌環顧,確實無人使用涼扇。大多數人用袖子擦汗,個別力氣大的,揮起空碟扇扇風。

倪彪不談局勢,蘇韌也閉口不言。那倪彪每提到皇帝,就站起來,將酒杯向北方伸一伸。

於是滿座靜穆,他坐下了,眾人重又談笑。

二人互相敬酒,蘇韌給對方斟得勤,無奈對方喝得速度更快。

蘇韌飲酒,本無天賦,雖有鍛煉,也是有限。

和倪彪喝了半個時辰,蘇韌感慨,遇上這隻“笑麵虎”,以其天賦異稟,自己練與不練,其實無所謂了。橫豎都屬笑麵虎笑到最後,別人先倒。

蘇韌以府尹的身份,原本可以婉拒敬酒。

他權衡了,以為局勢微妙,將官一心為上。今夜倪彪的敬酒,是卻之不恭。

蘇韌身熱頭暈,麵紅耳赤,明知肉食吃了,更易醉酒,但桌上除了肉,也沒別的可吃。他胃裏火燒火燎,不下點菜,能把人烤焦了。他記起萬歲曾在軍中禁賭,歎息為何不連酒一起禁了?他仿佛感到腦髓間升起一股雲氣,飄飄然然,直上九重霄。

縱然如此,他還是保有一絲清明,說不了像樣的話,他閉緊嘴巴,手上舉著酒杯,眼神安定,好像這酒總喝不完似的。

軍官們久經沙場,飲酒如飲水,可到此時也膩了,光顧看“九叔”“阿大”對飲,以作消遣。

倪彪酒興正濃,咧嘴問蘇韌:“阿大,你來咱們這兒,沒帶個武器防身麼?”

蘇韌俯身,暗用手按胃,笑道:“九叔……

麵前,我……我不能班門弄斧。跟著九叔,我何至於危?”

倪彪大笑。恰在這時,有個力士進來,對倪彪奉上一封書信。

倪彪避席而去,片刻即回。

他打量蘇韌,笑道:“阿大身子骨弱。酒多傷身,來日方長。來,九叔送你回去。”

周千戶等忙要伴送,倪彪哈哈笑道:“又不是嫁閨女。你們隻管飲著,等我回來。”

倪彪向江齊揚手,卻不要他相幫。他輕鬆扶起蘇韌,健步如飛。

蘇韌回到自己帳中,掙紮說:“九叔,我沒有醉。”

倪彪收了笑,說:“醉不醉的,反正你們全都有解酒石不是?”

蘇韌想了想,笑道:“有。九……九叔威名遠播。”

“阿大,你不勝酒力,舍命陪酒,九叔心領。這麼拚的紅袍文官,我頭一次見。我有位親叔,你知道是誰。閣老方才來信,說起贈你短劍之誼,獻芹之心…要我照顧於你。我叔對我,話一向不多。他老偶爾說幾句,我自然會聽。”

蘇韌不扭捏,聽到這話,掏出荷包內解酒石含住,周身一股寒氣,煞住了滿腦酒意。

他等了一會兒,才向倪彪道:“倪閣老的恩情,我是沒齒難忘。九叔,我初來乍到,本不該進言,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我說了,您擔待則個。溧水圍城日久,您自是有謀略。然朝廷久不能平亂,恐生誹謗。”

倪彪盤腿坐在蘇韌腳邊,用大掌擼著虎須,笑言道:“阿大,你可知溧水城上,掛著八字燈籠。說得是:上不反君,下不欺民。現在城內雖有亂賊,也算井井有條。想當年,我家有良田百頃,叔父又已走鴻運,我坐享其成,何必要辛苦從軍隻因少年時,我想得清楚,是要‘忠君愛民’。我從軍,隻是從守衛皇城的兵當起,寒暑不動,風雨不移。

凡四十年,政局多變,鬥轉了星又移,我一個粗人,浮沉在其中。我是可殺也可辱,醉得蛻皮,白了頭發,朋輩都已變,隻有我從來不改初衷。現今我軍若殺入城中,不出三日,即可平亂。我即便不立功,也能保住了錦衣衛僉事的差使。但賊民混同,我們無從分別,傷及無辜,是在所難免。天道有靈,我倪彪有何資格代天去殺戮?要殺,我們可殺外寇,不可殺黎民。多年前,我常護駕。而今我守著龍旗,想念萬歲音容。聖心從來清明,何嚐不會愛民?今日之局麵,到底是哪個該背著史官們的罵名?九叔我不是有所謀略,隻是無從下手啊。”

蘇韌聽了,目瞪口呆。他知道天下是有“忠君愛民”的人物,但真聽人挖心掏肺說來,他誌不能及,唯覺五內為之一震。

他揣度:“師傅”廖嚴,內心應該也是“忠君愛民”的?隻是文官蘊籍,哪比武人率直?

他愣了半天,沒接上話。倪彪仰天一笑,似在自嘲,起身活動筋骨。

蘇韌這時方道:“九叔曠達,晚輩自愧不如。古話說: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九叔拖延,用心固然良苦,可我們這樣等下去,拖,亦能把人拖死。旁的不說,縣城被圍,其倉廩能撐多久?一旦城內匱乏,我們不動,城中自會生亂。屆時受苦的還是百姓們。”

蘇韌有意無意,常說我們。經略中‘你中有我’,這是他的長處。

凡事算計“我贏你輸”,反而艱難。精明的人固然多,可對方也不全是傻子。

倪彪拍腿笑道:“阿大不必擔憂。溧水隻有三麵被圍,可有一麵是水路。石臼湖上遊,雖有官軍盤查,但醫藥食品,並未完全斷絕。此外,我雖不動,必有變化。出征前,家叔在南京曾與我見了一麵。交待我:江南民變,萬歲已派有欽差。欽差出現之前,我軍本不宜大動。”

蘇韌聽了這話,毋寧說更為迷惑。他喃喃:“欽差……欽差……欽差?”

倪彪望他麵龐良久,忽問道:“阿大,你坐鎮應天府衙,本不必親自勞軍。你不辭辛苦來到溧水,究竟有什麼苦衷啊……?”

蘇韌肩一聳,張嘴正想如何回話。

驀然,外麵一陣吵聲。一對蚊子,幾隻流螢,循著光線,飛逃入帳。

隻聽江齊說:“大人正醉酒,不可不可!”

倪彪變了色,對蘇韌說:“嘿嘿,我得回去,暫時避一避她。阿大是父母官,交你應付啊。”

倪彪如衝鋒般,快步衝出去。一女聲喊:“正好……”

“不正好。恕本官還有軍務。十萬火急!”倪彪那個“急”字,蘇韌聽來已幾丈開外了。

蘇韌摸了自己貼著膏藥的肋骨,酒後頭痛,如蛆附骨。

他想:倪彪說我才是父母官,可是“清官難斷家務事”。“笑麵虎”還怕“母老虎”三分,自己更不是虎命了。

他強打精神,咳嗽道:“江齊,不得無禮,請進來。”

江齊使勁咳嗽,蘇韌重複,江齊不得已,放了俞邱氏進來。

那俞邱氏跪在地下,懷裏抱著一個娃,身後跟著五個。

她懷裏,一個小丫頭和貓崽一樣,蜷縮著,才兩三歲大,滿眼都糊著眼屎。

另外五個孩子,數著數兒,在娘背後排成一扇子隊形,活像孔雀開屏似的。

蘇韌正襟,笑得和善。他頓一頓,喚道:“邱大姐!找我何事?快起來吧。”

俞邱氏不起來,道:“我今天衝撞了大人,心中後悔。我本來……”

“本來要我替你做主不是?說你衝撞,那是沒影的事兒,我隻是中暑。邱大姐,你有心事,不妨說出來。我既出來為官,合該為你們排憂解難。何況你家忠烈,我敬佩得很呐。”

蘇韌端詳這俞邱氏,她不塗脂抹粉時,並沒人家說得那麼可怕。

雖然她生得高大,雄赳赳些……

但這世道嘛,多少男人扮得像女人,怎不許一個女人長得像男人?

大約是俞邱氏在軍營中惡名昭彰,別人對她或躲避或敷衍,遇上這位府尹大人,她倒懵了。

她瞪大眼珠:“我是衝撞了大人,我認!但我不是存心。我發火時太凶!大人您多擔待。”

蘇韌搖頭道:“邱大姐哪裏是凶?你是生性樸實,不會學人作假罷了。你的來意,我大略知道。可我是府尹,隻能管民事,不能問軍事。”

俞邱氏滿臉失望,蘇韌忍著肋骨酸疼,邊把自己座位讓給她坐,邊交待:“江齊……你去請何集馨來。”

俞邱氏尋思半天,忍不住急道:“大人,再不攻城!我男人就不是我男人了。”

蘇韌心歎:攻不攻城,他若心不屬你,殺了剮了,也沒半點意思。

他勸說道:“邱大姐,不要心慌。內外隔絕,縱有消息,也可能是對方故意亂我軍心,實在不可信的。我方才說,我不能管軍事,民事卻由我說了算。想你家俞戩在城內周旋,勞心勞力,命懸一線,縱然是天仙美女,他都不定有功夫理。其次,縣城被圍,破城是遲早的事情。那些胡亂中跟著人的,能是好姑娘?退一萬步,他縱和哪個女人好了,我也將他判回給你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