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七月圍城(下)(1 / 3)

七月圍城(上),今天俺一並貼了,請大夥別漏看了前半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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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蘇韌半躺著問:“倪僉事這樣雄才,怎奈何不了一個女人?”

周千戶道:“不然。蘇大人你是不曉得這邱氏的根底。她爹是成祖爺的馬前卒,東征時,她爹替成祖爺擋了箭,蒙禦口追封為錦衣衛百戶。她倆個兄弟也都是烈士(3)。廖嚴抗倭時,他們奮不顧身,全戰死了。廖製台題字的“忠烈之家”牌坊,便樹在揚州她家門前。這邱氏從小舞槍弄棒,無人敢於提親。成了老姑娘,她招了個落魄秀材當上門女婿。我們在揚州駐防時,人人曉得她愛吃醋,能轄製,活脫脫是個母老虎,這種女人啊……”

“大人請用。”江齊搶著遞上手巾,斷了周千戶話頭。

蘇韌莫名從唇角浮起笑,聽得入神。

周千戶順手抹去臉上汗珠,繼續說:“若尋常女人,管她土豪還是宦族,都可趕出去。但這女人自命‘烈士遺珠’,莫說倪大人不好辦,就是萬歲來了,也得好言相勸,是不是?”

蘇韌坐起正色道:“大人們乃是不忘國本。既是烈士血脈,我們秉承聖上的仁心,理應優待……”

說話間,一個月白衫背藥匣子的男子穩步進來,正是何大夫。

何集馨先給周千戶見禮,再給蘇韌請安,最後衝江齊略點頭。

周千戶迎賓不易,本站得腿酸,又口幹舌燥,還惦記著去向主將複命,借此機會先行告退。

周千戶一走,蘇韌對何集馨開門見山道:“家父是六合螺螄巷蘇塾師。何大夫,您是否是我的師兄?”

何集馨垂手,再拜道:“小人豈敢高攀。但小人幼年因隨外祖住白鑼鼓巷,三生有幸,確受令尊啟蒙。”

蘇韌忙扶住道:“果然是師兄!我因生得晚些,曾聽家父提起您這位好學生能懸壺濟世。竟沒想你我幸會於此地。”

何集馨汗顏說:“小人幼年頑劣,何嚐奢望老師牽記?大人之崛起,豈不是令尊育人之功德。……聽聞大人中暑,請容小人診脈。”

蘇韌任由何大夫替他診視。他瞟了江齊一眼,江齊馬上退守營帳門口。

蘇韌嗬嗬笑道:“師兄,我這番來溧水,身子並沒中暑,隻有些心病。來前我遇到了南京太醫院院首,他托我轉交你一味新藥,並托咐師兄替我治病。”

何大夫一愣,接了蘇韌遞來紙片瞧,雙瞳瞬時放大,鼻尖出汗,臉頰發紅。

那是一張南京太醫院提升何集馨為局內司藥的任命書。

太醫院,本是肥水衙門。司藥,如果當事人不計因果報應的話,更是一份美差。

何大夫捏著紙片,低聲說:“謝大人成全,然小人‘無功不受祿’啊。”

蘇韌笑盈盈將紙片塞入藥箱夾縫內,柔聲道:“我正欲使師兄立功。”

蘇韌既來溧水大營,便是灑下了張漁網。他即便撈不著魚蝦,也非得撈得些石塊。

文武有別,他要打探消息,掌握軍情,自要安排下個眼線。何集馨因著鄉誼,正是人選。

他深知在大軍之中,大夫最有人緣。他們不顯山漏水,能走動自如,洞察八方。

再者,人吃五穀雜糧,哪能沒個三病四痛?哪怕最難相處的軍人,也鮮有與軍醫不和睦的。

何大夫會意之後,順水推舟,對蘇韌有問必答。橫豎他雖在軍中,畢竟是由南京太醫院委派。

他講了些軍情,又把懷中藏著的大軍藥品出入細目供蘇韌看了。

蘇韌翻閱,歎息道:“我軍既不困乏,也無水土不服。引而不發,依師兄看,難在何處?”

何大夫道:“小人原以為一鼓作氣,便可了事。我等外派醫士,雖長個資曆,哪有留在院內實惠?遷延至今,我不知領軍的是何打算。大人來此,須知本軍之中有兩隻虎。一隻是那母老虎俞邱氏,另一隻,說來不敬,便是僉事大人倪彪。他笑口常開,從不當麵拒絕人。以小人觀察,他貌似好酒而粗率,可全營軍官,無一人不對他口服心服的。他不是隻‘笑麵虎’,又是什麼呢?大人拿著這個……有用。”

蘇韌一瞧,是塊小方石。

何大夫解釋:“此乃醒酒石。倪彪的酒量太大!大人你若不想癱倒,學別人樣隨身帶著吧。”

蘇韌謝過。他目光一閃:“俞娘子鬧,是否要倪彪允諾保全城內她丈夫的性命?”

何大夫收了細目,道:“她初時嚷著要入城,說母子們與丈夫同生共死。錦衣衛與她父兄有淵源,哪肯由著她糊塗?她天天吵,非要倪彪放行。倪彪不愧是‘笑麵虎’,聽著,應著,唯獨不做。大軍圍城之前,大概是先行城內安了探子。城內大體情況,外麵大概清楚。俞縣令受亂賊脅迫,還做著縣官,他管理民事,與亂賊交涉,連一班人質都好吃好喝的活著。可前幾天,傳出個怪事,說那俞某抵不住美色當前,與亂賊頭目的妹子好上了。母老虎獨食被搶,氣得跳腳,哪肯善罷甘休。她自從得了風聲,鬧得天翻地覆,非要倪彪大軍馬上攻城,她說要頭個衝進去抓住負心漢,撕個痛快……”

蘇韌搖頭苦笑,將心比心,思忖俞戩捏著性命,哪有閑心?他應不至於那麼糊塗,也許另有蹊蹺……男人家常互勉:徐而圖之。可婦道人家,眼裏常是丈夫最要緊,一城之隔,宛如隔世,哪容得你什麼圖謀

周千戶的聲音又在賬口:“蘇大人,可緩過來了?”

何大夫眼明手快,扯出張膏藥,他指頭一削,往蘇韌懷裏探。

蘇韌肋部頓感清涼。帳中縈繞著種六和鄉民似曾相識的味道。

他內心讚許:何集馨雖在醫術上另辟蹊徑,並未丟下看家本領。

周千戶撥開帳子,對蘇韌道:“倪僉事極為關切您。請大人歇著,他會過來探望。”

蘇韌領會此言。這功夫,這點路,倪彪想來便來了,還用人鋪橋?然而客隨主便,本是禮數。他掃了眼無聲退出的何大夫,忙道:“怎麼敢當?我已無礙了。容我更換了醃臢衣服,跟仁兄去拜會大人。”

府尹更衣,周千戶循禮暫避。蘇韌壓低聲叫江齊:“你包袱裏可有荷葉饅頭”

江齊立刻翻出三隻冷硬的小白饅頭,蘇韌來不及細嚼慢咽,趕緊吞進肚,權當酒前墊底。

江齊遞口水,蘇韌臉一歪,才全咽下。

夜色降臨,大軍之中,火炬亮如白晝。

飛魚織錦,繡春寶刀,傳說裏錦衣衛常見的擺設,蘇韌在這裏全都沒看著。

本來,江東苦夏,人穿件三棱布衫都出汗,揣把紙扇子都嫌累贅,

凡想得通的人,誰還在乎擺那些虛的?

大營處,有頂巨帳,帳前篝火熊熊,飄著麵“帥”旗,威風凜凜。

賬前空地上,有八位大力士,袒胸露臂,捉成四隊,正練習相撲。

蘇韌微笑旁觀,想:圍城不攻,吃得太飽,玩這個倒正好。

滿目肉色,他是意興闌珊。他目光逡巡,投向對麵那群軍官。

“這便是蘇府尹麼?久聞令名,少年才俊啊。”有人迎上。

此人臉色長春,笑聲朗朗,蘇韌想:非是倪僉事不可。

那倪彪本天子儀衛出身。他兩鬢斑白,身高足有八尺,燕頷(han)虎須,真是儀表堂堂。

身為主將,他卻和身邊軍人們一樣,僅穿棉布戰衣,本色布鞋,綁著白色護足。

蘇韌雖著常服,還是行了空手禮。倪彪則拱手答禮,笑問道:“蘇府尹排行老幾啊?”

“僉事大人,我是獨生子。”

倪彪笑對左右:“那便是‘阿大’了。”

他拉著蘇韌往主賬內走,笑道:“阿大,我排行老九,叫我九哥好了。這位周四,你已見過。這是王六,那位是胡小乙……”

周千戶陪笑:“我們僉事大人從軍日久,不拘一格,喜稱呼眾人排行。”

錦衣衛,笑臉,稱兄道弟數排行……讓蘇韌莫名想到了另一個人。他心思一回,欣然對倪彪道:“還是武將痛快!可‘九哥’二字,我不敢逾越,不如叫您‘九叔’,您意下如何?”

倪彪笑著讚成。他問了蘇韌的身體,大掌在蘇韌背上拍道:“阿大的身子骨還弱些。”

蘇韌被他拍得一晃,注視倪彪道:“九叔說得好。天行健,文官應該‘自強不息’(4)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