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森林深處的人(1 / 3)

幾年前的一天,單位轉給我一遝來自各地的信函中,有幾封出自同一個地址、同一個人手筆的信,這個人我不認識。我看過信,才知他是從雜誌上看到有關介紹我和《白雪》的文章後,順藤摸瓜,把信試投給我的。

他在信中告訴我:他祖籍山東,原是北京某部一個已有九年軍齡的年輕軍官。因當時部隊支邊,他主動要求到了大興安嶺林區。轉業後,留在北京的愛妻因分居兩地而與其離了婚。孩子跟隨母親留在北京。

他在信中這樣寫道:“……我為什麼對你如此信任和產生人與人之間的親近呢?根由是:《人生與伴侶》雜誌記者‘唐朝’筆下的主人公的‘德’與‘誌’以及‘拚命三郎’精神感動了我。”

“時間的年輪年複一年地碾過,帶給我的隻有痛苦之上的痛苦。這些年,我人生的春天流星般地消逝了。如今,我已兩鬢如霜……但痛苦人的眼裏必定有火花閃耀,那火花一定包含著對美好憧憬的‘企望’……”

在另一封信的一段中他寫:“我獨坐空房,屋內殿堂般肅靜,初春的腳步雖已匆匆走過,但餘冬的寒意還悄悄地襲人。此時,我心潮起伏,思緒難平,我打開琴盒,拿起二胡、支扶琴杆,立在腿上,推拉琴弓,樂曲在夜幕中彌漫開來,我的思緒隨之飄得很遠很遠……”

看過這些信,由於每天我得給全國各地的讀者發十幾封回信,不但占去了我大部分時間,而且當時我正構思一部新長篇,所以一直沒給他回信。後來,單位又轉來他一遝子信,出於禮貌和對在祖國邊陲林區工作的同誌們的敬意及同情,我隻好給他複了封簡信。他收到信後,來信更加頻繁。因為他年齡不大,信上稱我為“大姐”。他提出要買我一本書,因當時無書,我到底沒滿足他這個小小的心願。他提出想見見我,我回信說:“等以後有時間我去大森林體驗生活時,如果順路,我一定去看你。”我這樣說,並非搪塞或不負責任的應付,因為我到大興安嶺林區經過這條路線,有不少讀者曾多次來信邀我去他們那裏觀光。

後來,因我極忙,心情又不好,拒絕再給任何人寫回信,包括我家裏的兄弟姐妹。一眨眼,三冬三夏轉瞬即逝。今年春末夏初,我整裝待發,隻身遠征,想領略一下遊子浪跡天涯、四海漂泊的酸甜苦辣。五月下旬,在幾處辦妥了該辦的事後,我跨越六省,風塵仆仆抵達黑龍江省最邊陲,即祖國和俄羅斯交界處的興安嶺某林區。一個風吼如雷聲、寒意刺骨的漆黑的夜裏,我在一個蕭條、冷清又空曠的小火車站下了車。鐵路旁的幾根柱子上,幾盞暗淡的路燈發著微光,上車的隻有兩個人,下車的隻有我一個。幾位提著燈、身穿藍製服的工作人員站在站台上,注視著眼前隻停幾分鍾的列車。我一臉倦意地下了車。侍立在車門外一位提著燈,體形魁偉的青年工作人員看我帶著大包小包像搬家似的,就熱情地迎上來,一邊接我的行李往站台上放,一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你是推銷產品的吧?”我笑答:“不是。裏麵裝的鋪蓋和生活用品。”火車開走後,他問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我告訴他後,順便向他打聽我要找的那個單位。他說了個大概,指指北邊的幾間平房,說:“你繞到候車室前邊,那裏有個小旅店,你住下,等天亮了再去找人。現在半夜了,都睡了。你上哪兒去找?”

謝過他的一番好意,我拖著行李,邊往前走邊說:“一會兒如果找不到那個人,今晚我就在候車室坐到天亮。小旅店裏既不衛生又不安全。候車室隔牆有售票室和值班室,可以給我壯膽。”他跟在我身後說:“離天亮還早呢,你一個人呆在裏麵不安全……”正說著,一位高個、黑臉龐,二十八九歲、穿著寬大的深色衣服,套件前胸後背印著“服務”淺色坎肩的三輪車車夫,笑著奔到我麵前,萬分熱情地接我的行李,一邊問我從哪裏來現在要去哪裏?我告訴他後,又怕遇見不軌,我攥住我的行李不放,說:“我現在哪裏也不去,我到候車室裏去。”那位工作人員湊過來,用燈指指那小夥,笑著對我說:“你放心地跟他走吧,他是此地的三輪車工人,成年在這裏接送旅客,你怕啥?你看――”他又抬燈向前一指,影影綽綽奔來一群同樣穿著印有“服務”字樣的坎肩的中年車夫。他們的身後,還停著幾輛撐著四方鬥篷的三輪車。

小夥怕把他的生意搶走了,他雙臂刷地一摟,把我的行囊緊緊摟抱在胸前,笑著誠懇地對我說:“你放心吧,大娘,我保證安全把你送到。”看著他一臉忠厚和熱情,我緊縮的心和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來,心裏頓時湧出一股大旱之年遇到一場及時雨似的欣喜之感。便對那位拿燈的青年說:“謝謝你們,謝謝了!這一下可真給我幫了大忙了。”我問青年:“到那地方多少車錢?”他說:“統一的價錢,三塊。”我雖不知路遠近,也不知價錢是否合理,想著半夜三更這麼冷的天,人家為咱排憂解難壯了膽,三塊錢算個啥?我謝過車站那位拿燈的小夥,蹬三輪車的工人摟抱著我的行李帶上我就走。我小心謹慎地跟著他繞到候車室門前的路旁,上了停在那裏的一輛裝著玻璃、有門有座、頂部似房坡狀的機動三輪車,青年開足馬力,車輪如飛,迎著呼嘯的逆風,一串震耳欲聾的“嘣嘣”聲劃破寂靜的長夜,傳得很遠很遠。

七八分鍾後,便到了目的地。但我要找的那個單位門緊鎖著。因為三年前那個退伍兵給我的那麼多的信中,始終沒吐露他的具體單位和具體工作。他的信,全由這個林區幾個有派頭的單位代收後轉給他。剛才找的那個單位是其中之一。青年把我和我的行李帶到該區林業局的大門前,大門是兩道。鑲著厚實的玻璃。外邊一道虛掩著,裏邊一道鎖把大鐵鎖。青年“砰砰砰”使勁拍打著不鏽鋼門框,裏邊沒動靜。他焦急地把臉貼在門縫上,“哐啷哐啷”搖著那把鎖,一邊喊:“樓裏有值班的人嗎?請出來一下,你們單位有位×××嗎?南方有客人來了……”一連叫了數遍,仍無人應聲。青年失望地轉臉安慰我:“大娘,你別發愁,守在這裏看好你的行李。千萬別出這個門,我再去你說的另外幾個單位的值班室打聽打聽,你可不能離開這裏,我真不放心,萬一我一離開,你遇見壞人怎麼辦?”這一刻,我真的把他當成了唯一能保護我,給我安全感的親人。我像個怕失去遠行的親娘的孩子,懷著一顆企盼他早點返回來的童心,對著他順從認真地點點頭。他看我凍得瑟瑟發抖,上下牙齒打顫,“哧溜”一下脫掉他的坎肩讓我穿,被我攔住了。他隻好再三囑咐我別出這個門,要耐心等他回來。隨即跨出門,蹬上三輪車,隨著一陣“嘣嘣嘣”的響聲,旋即消逝在夜幕裏。過了一會兒,我隱約聽見從遠處傳來急促的拍門聲和“你們知道×××具體在哪個單位嗎?”的問聲。聲音持續了幾分鍾後,又戛然而止。四周寂靜得能聽見自己的脈搏在跳。我的心緊縮著,一陣恐悚襲上心頭,忍不住拍打鎖著的大門。一邊高呼:“喂――裏麵有人嗎?請麻煩一下,向你們打聽個人……”一連叫了幾遍,終於從樓上慢騰騰下來一位小個略瘦的青年。他一臉不悅和睡意。因把人家叫醒了,我在歉意中說明來意。他想了想說:“這人住在招待所!”隨之拐進一樓一側的走廊裏不再露麵。

半個多小時後,那青年終於風風火火踏著三輪車返回來,他滿頭大汗,一邊撩起衣角擦汗,一邊喘息著對我說:“我找到那個人了!找到那個人了!我把那幾個單位值班室的門都敲了一遍,把你的情況及你現在什麼地方告訴了他們,他們互相通了電話,互相打聽後,已經和那人聯係上了,他馬上就到。”

我聽了很高興。想著自己這一路盡遇見好人。青年怕我心裏不踏實,不停地向外張望,並安慰我:“大娘,你別擔心,那個同誌萬一不來,一會兒我把你帶到我家,和我孩子她媽住到一起,明天我再帶你去找那哪個人。你放心,我不是個壞人。我生在林區,長在林區,跑不了,你放心好了。”他樂嗬嗬地說:“剛才我打電話時,有個人問我你有多大歲數?我對人家說你有四十多歲。大娘,你到底有多大歲數?”“五十五歲了。”我答。他把嘴一咧,驚疑地看著我,搖搖頭說:“不像!不像!我媽和你同歲,可比你老多了。沒想到你那麼年輕。林區的人生活艱苦,都老得快。”他又問我:“大娘,你是幹什麼的?”我略一沉思,笑了笑說:“我是個退休工人。”他說:“我不信。看你那模樣像個老師。”我說我什麼也不是。我在考慮我該給他個什麼小小的禮物做個紀念,可又不便打開行囊尋覓。為難中,隻好取出十元錢,難為情地遞給他,說:“表示我的謝意,你別嫌少。如果不是你為我排憂解難,今天夜裏我真要為難了……”他說什麼也不肯收。拉扯了半天他才接住。正在這時,來了一個人。青年過去一問,正是那個退伍兵。有五十歲左右,個頭不低,背駝得像張弓。穿件無領毛衣,一邊倒的頭發很大方,臉瘦得像個倒豎的巴掌。樹皮般粗糙的皺紋縱橫交錯,愁雲密布。一雙大眼呆板無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