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來前沒事先告訴他,互不認識,又是半夜把人家叫起來,他麵無喜色,疑惑的目光打量我幾眼,一隻手捂著胃,低沉地說:“來啦……”順勢和我握了握手。我瞟了他一眼,心裏一沉,不知何故,一瞬間,我後悔自己不該來這一趟。當我勉強向他說明我是誰,從何處來時,他臉上仍無表情。那青年把我的行李提出來,要放到三輪車上送我去他單位,他客氣地阻止:“不用,不用,已經夠麻煩你了,你趕緊回去休息吧。我能拿。”說著扛起我的行李。青年堅持要送,他堅持要自己拿。我隻好向青年表示感謝,青年也說了幾句吉利話,跨上他的三輪車,啟動馬達,“轟”的一聲向前駛去。
退伍兵把我帶到不遠處的一個招待所。在門口,他告訴我:因為他本單位沒房住,單位在該招待所包了幾間舊房讓他們暫時住在這裏。他說:“說是暫住,實際上我們在這裏已經湊合幾年了!”
進了招待所,在辦住宿手續我交錢時,女服務員笑著阻止我,不讓交。他們把我帶上樓,開開一間房門的鎖,把我帶進去。服務員說:“這裏的三張床都閑著,你一個人住安靜。”她說我坐了幾天火車累了,讓我早點休息,說完就走了。
屋裏沒燈,一團漆黑,撲來一股黴氣和潮濕。我心裏頓生不悅,問退伍兵屋裏怎麼不安燈泡?他說這半邊樓是廢樓沒人住,所以不讓安燈。招待所裏人誰家來了親戚偶爾在這住一兩天就走了,大家摸黑摸慣了。他把我的行李放在另一張床上,說:“先去我房間裏喝杯茶,洗洗臉你再過來休息。”他們幾個人住在走廊的斜對麵,屋裏有燈。我跟他去了。我坐下後,他給我倒了杯茶。我捧住杯子,邊暖手邊詢問林區工人的工作和生活情況及當地氣候變化。有的他說了個大概,有的他沉默不語。我想起他以前給我寫信時說他拉二胡的事,就環顧一下屋裏,問他的那些樂器在不在?他說都送人了。連嘴都顧不上了,哪還有心思高興?他說話時,雙手捂住胃。我問他是不是病了?他說他有胃病。
房間約十五平方米,放了三張床。一張床閑著。一張床上放個大紙盒和一捆藥書。床與床之間的木板上,放兩塊幹花卷和一個鋁飯盒。另一側他的床上,放條不厚的髒被、髒枕、髒枕巾。床單中間,已經磨損得快透亮了。床頭的木板上,放台12英寸圖像模糊的黑白電視機。屋角支個破沙發,旁邊放個小板凳,別無所有。
因為房門大開著,過道裏的風把門拍打得“咯吱咯吱”亂響、“嘭咚嘭咚”亂撞。他看我坐在小凳上凍得縮成一團,試探著問:“大姐,把門關上行不行?”“行。”我說:“在大城市,家家戶戶終日緊鎖房門。”他怕不征求我的意見關上門引起我的誤解。他關上門,坐回原處,才說:“我感冒幾天了,身上總是發冷。”我問:“你怎麼不去看看?”他看著地,猶豫了一會兒,說:“能挺就挺過去了。看病還得花錢……過幾天就好了……”他說著又捂住了胃。
“有病得抓緊看,不能心疼錢。”我說著站起來,捧著茶杯往外走,讓他休息。回到放行李的房間,閂上門。地上的潮氣襲人,屋裏和床上的黴味熏得我不敢呼吸。想著既然這屋裏空氣汙濁,我也沒必要講究著洗臉洗腳。加上累,我全身的衣服和襪子都沒脫,在黑暗中摸索著躺下了。第二天早晨起來一看,我萬分驚訝,牆上爬著蜘蛛,窗子無窗簾,地上遍布垃圾和臭鞋爛襪,幾張床上覆蓋著塵土和石灰屑。我用的那條枕巾硬邦邦沾滿了凝固的黑鞋油。被子潮乎乎的,一托一片印著汙跡,床單上的灰塵被我的睡姿劃拉成一幅畫。我忍不住一陣惡心。腦海裏當即冒出一個決定:不行!我決不能在此停留!我當即決定今天就離開這裏。
早晨去入廁,女廁所壞了。裏麵髒得目不忍睹。隻好下樓,穿過一個大院,拐彎抹角去了該單位有幾個蹲位、沒有門的公廁。裏麵群魔亂舞,臭泥爛漿橫流,使人無法下腳。退伍兵把我引去後,遠遠地守在院牆角,等候我出來。上了樓,我去水房洗臉,水冰得我疼到骨頭縫裏。我忍不住“滋溜滋溜”直吸氣。退伍兵跑前跑後,拎來一大壺熱水讓我用。漱洗畢,他要帶我去外邊吃早飯。我一想起昨晚睡的床和早晨入的廁,忍不住想嘔吐不想吃。衝了幾包自帶的豆奶粉,叫他喝他不喝,我讓他自己去吃飯,他端起木板上的飯盒,揭開蓋子讓我看,說:“這裏有米飯。”
我眉頭一皺,看著那滿滿一飯盒發酵的米飯,黑不黑白不白拌著醬油和菜屑,散發著一股怪味。我說:“大清早你怎麼吃剩飯?”他答:“沒事,習慣了。”我說:“早晨你最好吃稀飯饅頭一類的新鮮飯。”我說完去水房衝杯子,兩分鍾不到返回屋,說:“你別吃那剩飯了,去單位食堂吃去吧。”“我已經吃過了。”他說。“你在哪兒吃過了?”我問。他把空飯盒往我麵前一遞,說:“看,我把裏麵的剩飯吃光了。”一股變質的酸臭味頓時衝進我的鼻孔,我忽一下往一邊一閃,往後一退,用手扇了幾扇,縱著鼻子說:“真難聞!”同時吃驚地問:“你怎麼吃的?吃那麼快?兩分鍾不到你可把一飯盒剩飯吞光了?再說,那飯又酸又臭,已經放壞了,怎能吃?即使能吃,你也該把它燒開再吃!那怎麼能吃?”
他不在乎地說:“沒事,習慣了。”
我問:“你吃的那飯是什麼時候買的?怎麼那樣難聞?”他平靜地說:“不是買的。是在招待所餐廳的飯桌上弄的。”我不明白,又問:“飯桌上怎麼能弄來米飯?”他沉著地說:“我每天去招待所餐廳吃顧客吃剩下的飯。顧客吃不完走了,桌上常常剩下好多米飯、白饃和大魚大肉。我每次坐在那裏吃過了,再揀好的裝滿一飯盒帶回宿舍吃。這幾年都是這樣……”
我心裏一沉,忍不住說:“你怎麼能這樣?你不嫌髒嗎?不怕傳染病嗎?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一個從首都北京來的軍官,你不嫌掉價嗎?”我頓時對他產生了鄙視。說:“你每月有工資,何必要天天去吃別人吃剩下的嘴巴子?”此刻,我還記著我小時候也要過飯,可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是沒辦法的辦法。而現在,即將進入2000年了。
他不急不躁堅持說:“習慣了。我一個月隻有二百來塊錢,因我這輩子沒本事走出林區了,我父母和姐姐一家因想念我,都從山東老家來我這裏住下了。他們住的地方離這裏百十裏地,我得養活他們。還想積攢點錢成個家。去招待所餐廳吃剩飯可以節約點錢……”
我勸他:“你這不是辦法。你應該自己克服困難擺脫困境,應該有誌氣。你聞聞你飯盒裏是什麼味道?難怪你得胃病!”
他把飯盒湊到鼻子下,“滋滋”吸溜兩下,說:“就是難聞,飯是壞了。不過,不光是我一個人去餐廳吃人家吃剩下的飯,我們單位好幾個人和我一樣,頓頓去吃。值班室新來的小王,家在安徽,家裏負擔重,他的工資少。有時候他餓極了,不好意思自己去,就囑咐我:‘別忘了,你吃完回來時,一定用塑料袋給我裝一點帶回來。’我經常用塑料袋給他裝。”大兵自豪地說。
我聽後無言以對。心裏沉重得如同裝了一座石山。猛然間,我想起我乘汽車從鬆花江進入興安嶺林區途中,路兩旁,粗一點的樹木被砍得光禿禿的,根部齊刷刷撅著一行行白茬。留下的,全是些指頭粗的小樹。那些威武參天的大樹不知被誰砍去賣了錢。還有林區那山峰般一堆堆已被剝了皮數丈長的圓木,又不知要被誰運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