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陽曆9月25日上午八點多,我去郵局寄信,當我穿過一條馬路又拐向另條馬路往前走時,看見路邊一棵樹下坐一位老人。他臉朝東,略稀的白發支叉著,被陽光照的雪亮。布滿皺紋的臉上粘著汙垢。眼睛深陷發紅,眼角堆著黃眼屎,白胡子約一寸長。上穿髒兮兮的棕色粗燈芯絨對襟衫,敞著懷,露出裏麵發汙的爛絨衣。深色褲子上印著雲彩般的汙痕和濕漉漉的尿印跡。腹下的褲口敞著,透出裏麵的爛褲子。豁了口的鞋髒得分不出顏色。他左腿半弓著,右腿伸著,旁邊放根當拐杖的木棍,滿身腥臭味,一群蒼蠅在他臉上、身上亂舞亂叮。麵前的地上放個帶把紅塑料瓢,裏麵放個空牛奶袋和一塊幹油餅。他手裏也拿塊幹油餅在嘴裏咂著。
我從他身旁走過去又退回來,蹲到老人麵前問他從哪裏來?今年高壽?家在哪裏?他說了幾句,是南方口音,我聽不懂。我問他會寫字不會?他點點頭。他坐的東邊有個縫紉攤,一位青年媳婦在此縫縫補補。我去她那裏借來筆和紙,並問她老人何時來的?她說她剛才來出攤時老人就在這兒。他吃的油餅和那袋牛奶,是行人給的。
我把紙筆遞給老人,他抖著手寫好後,我一看,他是江蘇省沭陽縣湖東鄉,叫陳士傑。81歲(實際年齡到底是七十多還是八十多我忘了)。幾個月前,他家鄉一個老鄉約他來西安看看,他就跟老鄉來了。到了西安火車站,老鄉騙走了他的錢跑了,撇下他在西安,沒錢買飯,沒錢住宿,沒路費回家,他又迷失方向,隻好流浪。最後他寫著:我想回家!
我看著有點歪的紅字,心裏酸酸的直吸溜鼻子。
我還過筆紙,謝過裁縫媳婦,返回問老人:“老人家,我送你去派出所,讓民警幫助送你回家行嗎?”老人微微一笑,點點頭,說:“好!我想回家!”這一次,這句話我能大概聽出意思。
我直奔附近的派出所,向兩個值班民警說明情況,民警聽後說,得把老人送收容所或民政局,可他們不能擅離崗位。警車又出勤執行任務……就幾句話工夫,電話不斷,找他們談話的人不斷。我不便催問怎麼辦。其中一位民警接完電話,客氣地對我說:“若不是我們走不開,就送他去民政局,這樣吧,我打電話聯係一下。”兩次電話打過,民警說:“收容所搬南郊去了,老民政局也換了地方。”他認真地問我:“你知道那老人是幹什麼的嗎?”
我說:“不知道。”民警警惕地提醒我:“社會複雜,城市人雜,不弄清他的來曆你咋辦?”我說:“老人連說話走路的勁都沒有了,還能幹啥壞事?若他真是壞人,或是被通緝的逃犯,他剛才聽我說送他來派出所讓你們送他回家他怎麼那樣高興?他來了你們一了解不就明白了嗎?若他真有問題,自己送上門,也省了公安好多事。再說了,即使他犯了法,從人權人道上講,也該公正對待,戰爭時期還優待俘虜呢。”民警笑笑,說:對,對。你稍等一會兒,我辦完這件事再想辦法解決(有幾個人來說事),可這事沒辦完,另一撥人又來。已九點多了,民警仍忙。過了十點,我又催。民警又撥電話,又說了剛才那番話,我等得很煩又失望!對民警說等一會兒我再來。我把信送回家,拿了個淡綠大瓷碗,一雙筷子、一條小方巾裝在塑料袋裏給老人用。
回到老人身邊,我忍不住問他:“大伯,你要對我說實話,你到底幹了啥違法事跑出來了?”“你說我幹了什麼違法事?”他厲聲反問我。一臉慍色,怒目圓睜。我“撲哧”笑了。驚喜他有勁生氣就好。
我又去了派出所,民警仍忙,脫不開身。
當時我既不懂收容流浪者條例,又不知收容所、民政局在何處。我決定把老人送到省婦聯,那裏有維護婦女兒童權益的地方,想著老人也不例外。
我攔了一輛又一輛三輪車給人家說盡好話,人家說路上禁止三輪車通行,怕沒收車,罰款不敢去。
我擋了一輛又一輛出租車,車停下,我把住玻璃窗一看,座上全套著雪白的罩子。司機把老人一看,不拉,怕弄髒座位。有的善意地一笑,開上車就跑;有的咕噥著調頭就走。過了中午12點,我終於等來一輛願意拉老人的車。司機年齡在三十至四十歲之間,我向他說明情況,他大大咧咧樂嗬嗬地說:“沒問題。”他下車看了一眼老人,說:“這麼大歲數跑出來弄成這樣,家裏人找不著他會急瘋的。”他抱起老人放到後邊長條座上,向南郊駛去。
到了省婦聯大院,門衛值班的女同誌很客氣,說都已下班,讓我們等到下午上班後再說。司機把老人抱下來放在接待室北邊一間鎖著的房門一側,靠牆半躺著。車上的幹淨坐墊被汙痕抹得像個地圖。我付車錢時向司機道歉,司機笑著說:“以水為淨。回家換換洗洗就行了。”我要給他單位寫封感謝信,但我沒明說,我問他姓名,他不說。我記下他的車號是:陝AT3139.兩天後,我幾經打聽,得知該師傅叫“陳西良”。我向接電話的女同誌說明情況,叮囑她收到感謝信後務必轉給領導,請對陳西良良好的職業道德予以表揚,她客氣地答應了。不知此信當年該單位領導見到否?事情已過去三年多,請陳西良師傅接受我遲到的祝福!
老人半閉著眼,表情極度疲憊。他肯定是餓了。過了一會兒,從他的臀下流出一小股尿液,他不動,也無任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