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三月(1 / 3)

昨晚,父親帶我去參觀夜學校。校內的燈全打開了,勞動者漸漸從四麵八方來到了這裏。進去一看,校長和別的先生們正在發怒,因為剛才有人投擲石子,把玻璃窗打破了。校工跑到這邊,從人群中捉了一個小孩。這時,住在對門的斯帶地跑來說:

“不是他,我看見的。投擲石子的是沃朗蒂。沃朗蒂曾對我說:‘你如果去告訴,我會給你好看!’但我不怕他。”

校長先生說沃朗蒂非開除不可。這時,勞動者已聚集了二三百人。我覺得夜學校很特別,有十二歲光景的小孩,有才從工場回來的留著胡須的大人,有木匠,有黑臉的火夫,有手上沾了石灰的石匠,有滿是麵粉的麵包店裏的徒弟,漆的氣息,皮革的氣息,魚的氣息,油的氣息,——全都是混在一起。還有,炮兵工廠的職工,穿著和軍人一樣的服裝,大批地由伍長率領著來了。大家都急忙覓得座位,埋頭苦幹起來。

有的翻開了筆記簿到先生那裏去問問題,我見那個平常叫做“小律師”的穿美服的先生,正被四五個勞動者圍著改著什麼東西。有一個染店裏的人把筆記簿用各樣顏色裝飾了起來,使那跛足的先生笑了。我的先生病快康複了,明日就可到學校教課了,晚上也在校裏。教室的門是開著的,在外麵就可以望見一切。上課以後,他們眼睛都不離書本,那種認真勁真使我佩服。據校長說,他們因為上課,大概都沒有正式吃晚餐,有的甚至還餓著肚子。

可是年紀小的沒過多久,就要伏在桌上打盹,有一個竟將頭靠在椅上睡去了。先生用筆杆觸動他的耳朵,使他醒來。大人精神都還好,目不轉睛地注意功課。看見那些有了胡須的人坐在我們的小椅子上用功,讓我感觸良多。我們上樓來到了我這一級的教室門口,見我的座位上坐著一位胡須很多的手上縛著繃帶的人,手可能在工作時受傷了,正在慢慢地寫著字呢。

最有趣的是“小石匠”的父親,他就坐在“小石匠”的座位上,椅子上沒留出一點空隙,手托著頭,全神貫注地在那裏看書。這可不是湊巧的事。據說,他第一夜到學校裏來就和校長商量:

“校長先生!請讓我坐在我們‘兔子頭’的位子上吧!”他一直稱兒子為“兔子頭”。

父親一直陪我看到課畢。走到街上,見婦人們都抱了兒女等著丈夫從夜學校出來。在學校門口,丈夫抱過兒女,把書冊筆記簿交給妻子,一家人一起走回家。一時街上滿是人聲,過了一會即漸漸靜去。最後隻見校長的高長瘦削的身影在前麵消失了。

這是意料中的事:沃朗蒂被校長命令退學,要報複斯帶地,有意在路上等候斯帶地。斯帶地每天都要到大街的女學校去接妹子,雪爾維姐姐一走出校門,見他們正在相打,就嚇得飛快的跑回家。據說情形是這樣:沃朗蒂歪戴著帽子,輕輕地走到斯帶地背後,故意扯他妹子的頭發。他妹子差點摔倒,就哭叫了起來。斯帶地回頭一看是沃朗蒂,他好像在說:“我比你大得多,你這家夥還敢怎樣,如果你敢說什麼,我就把你打倒。”

不料斯帶地一點也不畏懼,他身材雖小,但跳過去對著敵人,舉拳打去。但是他沒有打著,反被敵人打了一頓。這時街上就隻有女學生,沒有人前去把他們拉開。沃朗蒂把斯帶地撂倒在地,拳打腳踢。不一會兒,斯帶地耳朵也破了,眼睛也腫了,鼻中流出血來。就算是這樣,斯帶地仍不服輸,怒罵著說:

“要殺就殺,我總不饒你!”

兩人或上或下,互相扭打。一個女子從窗口叫說:“小的加油!”別的也叫說:“他是保護妹子的,打呀!打呀!打得再厲害些!”又罵沃朗蒂:“欺侮這弱者!卑怯的東西!”沃朗蒂發病的扭著斯帶地。

“認輸了嗎?”

“不!”

“認輸了嗎?”

“不!”

斯帶地忽然站起來,拚命撲向沃朗蒂,使出全身氣力把沃朗蒂按倒在階石上,自己騎在他身上。

“啊!這家夥帶著小刀呢!”旁邊一個男子叫著,跑過來想奪下沃朗蒂的小刀。斯帶地十分生氣,忘了自己,用手按住他的手,咬他的手,小刀也就揮了出來。沃朗蒂的手上流出血來。跑來了很多人將兩人分開,沃朗蒂狼狽地遁去了。斯帶地滿臉全是傷痕,一隻眼睛漆黑,帶著勝利的喜悅站在正哭著的妹子身旁。有二三個女小孩替他拾起掉在街上的書冊和筆記簿。

“能幹!能幹!保護了妹子。”旁人說。

斯帶地把革袋看得比什麼都重。他將書冊和筆記簿等查檢了一遍,看有沒有遺失或破損的。用袖把書拂過又把鋼筆的數目點過,放回了原處。然後像平常一樣向妹子說:

“快回去吧!我還有一門算術沒有演出哩!”

斯帶地的父親怕自己的兒子再遇著沃朗蒂,今天特來迎接。其實沃朗蒂已經被送進了感化院,沒有什麼機會出來了。

今天很多學生的家長過來。柯萊笛的父親也到了,他的容貌很像他兒子,是個瘦小敏捷、頭發挺硬的人,上衣的紐孔中帶著勳章。我差不多已認識所有學生的家長了,有一個彎了背的老婦人,孫子在二年級,不管刮風下雨,每日總到學校裏來走四次。替孩子著外套呀,脫外套呀,整好領結呀,拍去灰塵呀,整理筆記簿呀。這位老婦人的孫子就是他在世界的唯一。還有那被馬車碾傷了腳的羅菲蒂的父親炮兵大尉,也經常能看到他。羅菲蒂的朋友於回去時擁抱羅菲蒂,他父親就去擁抱他們,當做還禮。對著衣著簡便的貧孩,他很是喜歡,總是向他們道謝。

也有不好的事:有一個紳士原是每天領了兒子們來的,因為有個兒子死了,他一個月來隻叫女仆代理他伴送。昨天偶然來到學校,見了孩子的朋友,忍不住哭了起來。校長看見了,就拉了他的手,去了校長室。

在這些家長中,有的能記住自己兒子所有的朋友的姓名。間壁的女學校或中學校的學生們,也有領了自己的弟弟來的。有一位以前曾做過大佐的老紳士,發現學生們有書冊、筆記簿掉落了,就幫忙撿起來。在學校裏,總能看見穿著高檔衣服的紳士們和頭上包著手巾或是手上拿著籃的人,共同談著兒子的事情,說什麼:

“這次的算術題目很難哩!”

“那個文法課今天是教不完了。”

同級中如果有學生生病,會傳遍整個年級。病一痊愈,大家都會很高興。今天那克洛西的賣野菜的母親身邊,圍立著十個光景的紳士及職工,探問和我弟弟同級的一個孩子的病狀。這孩子就住在賣菜的附近,正病的很重呢。在學校裏,無論什麼階級的人,都是好朋友。

昨天午後遇到了一件很觸動人的事情。最近幾天,那個賣野菜的婦人遇到黛朗希,總是用敬愛的眼色注視他。因為黛朗希自從知道了那七十八號犯人和墨水瓶的事,就愛護那賣野菜的婦人的兒子克洛西——那個一隻手殘廢了的赤發的小孩——在學校裏經常幫助他,他不知道的,總是耐心教導,或是送他鉛筆和紙。黛朗希很同情他父親的不幸,所以把他當做自己的親人一樣疼愛。

最近幾天,賣野菜的母親見了黛朗希總是盯著他看。她是一個好母親,她的生命中隻有她的兒子。黛朗希是個紳士的兒子,又是級長,還能這樣照顧自己的兒子,在她眼中看來,黛朗希已成了王侯或是聖人樣的人物了。她每次注視著黛朗希,似乎都欲言又止。到了昨天早晨,她終於把黛朗希叫住了,這樣說:

“哥兒,真對不起你!你對我兒子這麼好,願不願意收下我這窮母親的紀念物呢?”說著從菜籃裏取出小小的果子盒來。

黛朗希臉上紅紅的,明白地謝絕說:

“請把這給你兒子就好了!我是不收的。”

那婦人很不知所措,支吾地辯解說:

“這不是什麼很好的東西,是一些方糖!”

黛朗希仍舊搖著頭說:“不。”

於是那婦人紅著臉從籃裏取出一束蘿卜來:

“那麼,這個你收下好麼!這還新鮮哩——請送給你母親!”

黛朗希微笑著:

“不,謝謝!我不需要什麼。我願盡力替克洛西幫忙,我不是因為這些。謝謝!”

那婦人很慚愧地問:

“你不會是生氣了吧?”

“不,不。”黛朗希說了笑著就走。

那婦人非常高興,獨語說:

“咿呀!從沒見過有這樣漂亮的好哥兒哩!”

總以為這事至此就結束了,不料午後四時光景,做母親的不來,他父親來了。他叫住了黛朗希,好像覺到黛朗希已經知道了他的秘密。他凝視黛朗希,輕輕地用溫和的聲音對黛朗希說:

“你愛護我的兒子。到底是什麼呢?”

黛朗希臉紅得像火一樣,他大概想這樣說吧:

“我所以愛他,是因為他很可憐。又因為他父親是個不幸的人,是忠實地償了罪的人,是有真心的人。”可是他已經沒有說這話的勇氣。大約見了曾殺過人、住過六年監牢的犯人,心裏會感到不安吧。克洛西的父親想到了這一點,就附著黛朗希的耳朵和他低語,說時他差不多震栗著:

“你大概愛我的兒子,而不歡喜我這個做父親的吧?”

“哪裏,哪裏!就不可能出現那樣的事。”黛朗希從心底裏呐喊出來。

克洛西的父親於是靠近了一些,想用腕勾住黛朗希的項頸,但始終不敢這樣,隻是把手指插入那黃金色的頭發裏撫摸了一會兒。用一種渴望同情的目光望著黛朗希,把自己的口放在手上來,好像在說,這接吻是給你的。他攜了自己的兒子,迫不及待的走了。

住在賣野菜的人家附近的那個二年級的小孩——我弟弟的朋友——去世了。星期六下午,代爾卡諦先生告知了我們這個不好的消息。凱龍和柯萊笛就自己請求抬那小孩的棺材。那個男孩是個懂事的孩子,就在上星期得獎,和我弟弟是很好的朋友。我母親看見那孩子,總是忍不住要去抱他了。他父親戴著有兩條紅線的帽子,是個鐵路上的站役。昨天(星期日)午後四時半,我們因送葬都到了他的家裏。

他們住在樓下。年級小的學生都得讓父母們拉著,每個人都手持蠟燭在那裏等著。先到的四五人,還有很多附近的鄰居。由窗口望去,赤帽羽的女先生和代爾卡諦先生在屋裏傷心的哭泣,那做母親的則大聲地嚎啕著。有兩個貴婦人(這是孩子的朋友的母親)各拿了一個花圈也在那裏。

葬式五點開始。前麵是執著十字架的小孩,然後是僧侶,後麵是棺材——小小的棺材他靜靜的平躺在那裏!用黑布覆蓋著,上麵飾著兩個花圈,黑布的一方,掛著他此次新得的賞牌。凱龍、柯萊笛與附近的兩個孩子扛著棺材。棺材的後麵就是代爾卡諦先生,仿佛是他失去了兒子哭得很傷心,其次是別的女先生,再其次是小孩們。其中還有很多幼小的孩子,一手執了堇花,由母親的陪同參加了葬禮。母親們手裏執著蠟燭。我聽見有一小孩這樣說:

“我們不能在學校裏見麵嗎?”

剛把棺材抬出來,從窗旁傳來痛苦欲絕的哭聲,那就是那孩子的母親了。有人立刻把她扶進屋裏去。行列到了街上,遇見排成二列走著的大學生,他們見了掛著賞牌的棺材和女先生們,都摘下帽子。

啊!那孩子掛了賞牌長眠了!他那紅帽子,我再也見不到了!他原來很健康,不料四天中竟死了!聽說:臨終的那天還說要學習呢,曾起來過,又不肯讓家裏人將賞牌放在床上,怕是弄丟了!啊!你的賞牌會永遠陪伴著你!再會!我們無時無刻都在想你!安安穩穩地眠著吧!我的小朋友啊!

三月十四日的前一夜

今天比昨天更高興,三月十三日——一年中最有趣的維多利亞·愛馬努愛列館獎品授予式的前夜!並且,這次挑選捧呈獎狀遞給官長的人員的方式和往常不一樣。今天將不用上課了,校長先生到教室裏來:

“諸君!告訴你們個值得興奮的消息!”說著又叫那個哥拉波利亞少年:

“克拉辛!”

哥拉波利亞少年起立,校長說:

“你明天願意當頒獎的嘉賓嗎?”

“願意的。”哥拉波利亞少年激動的說。

“很好!”校長說。“那麼,哥拉波利亞的代表者也有了,真是沒有比這再好的事了。今年市政所方麵要想從意大利全國選出十幾個拿獎狀的少年,而且是在小學中挑選。這市中有二十個小學校和五所分校,學生共七千人。其中就是代表意大利全國十二區的孩子。本校擔任派出的是詹諾亞人和哥拉波利亞人,如何?這是很好的辦法吧。獎品就是意大利全國的同胞,你們想想看明天!十二個人一齊上舞台,我們要用掌聲肯定他們!雖是幾個沒長大的小孩,卻和大人一樣代表國家。小小的三色旗也和大三色旗一樣,同是意大利的標誌哩!所以要熱烈喝彩,要顯示出就算是像你們這樣的小孩子,在神聖的祖國前麵,也是充滿著激情的!”

校長說完走了,我們的先生微笑地說:

“那麼,克拉辛做了哥拉波利亞的代表了!”說得大家都拍手笑了。到了街上,我們抱住了克拉辛的腿,將他拋向天空,大叫“哥拉波利亞代表萬歲!”這並不是開玩笑的,我們要為那群孩子慶祝,懷著好意說。克拉辛平時很討人喜歡。他笑了,我們扛了他到轉彎路口,和一個有黑須的紳士撞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