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妾(這裏把她作為嬪、妃、媵、妾的代稱)製度之所以能夠在曆代各個階層都通行無阻,從根本上說,它對於封建宗法社會結構的穩定具有維持效應,對於宗法製度的延續具有保證作用。也正是在這麵宗法製的大旗上,“不妒”二字才顯得似乎合理而有力。因而,在家庭關係上,盡管與妾的地位懸殊,管他家中有幾房妾,正妻總是在一人之下,眾人之上,處於眾妾頭人的位置,但是,在丈夫的性生活上正妻卻不得擅寵妒忌,甚至應當創造條件使眾妾有被幸的機會,這就能贏得“賢達”的口碑了。漢儒訓解《詩經》時故意風馬牛不相及地稱《關雎》是“美後妃之德”,《癳木》是美後妃“能逮下而無嫉妒之心”,《螽斯》是“美後妃不嫉妒,則子孫眾多”,《小星》是“美夫人無嫉妒之行,惠及賤妾”,就是在倡導這種“賢達”。直到清代,《改良女兒經》還一以貫之地告誡為妻者:“夫無嗣,勸娶妾,繼宗祀,最為切。”《新婦譜》更勸妻子對“風雅之人,遊意青樓,置買婢妾”這些才子風流行止定勿見怪,應該“能容婢妾,寬待青樓”,使全家和睦,外不被恥笑,內獲丈夫感激,夫妻之情就更加堅篤綢繆了。《金瓶梅》中的吳月娘,是西門慶正妻,在經濟上助夫理財,幫助西門慶周旋官場,最為風光,可惜不孕無子。但能體現出“賢達”品質的是,她對於西門慶一個接一個地迎娶小妾來“廣繼嗣”從未不滿,對西門慶的種種荒淫也特別寬容。惟有在西門慶要娶李瓶兒的問題上,她插了一手,投了反對票。西門慶和她反目,背地裏罵她不賢良,她心裏誠惶誠恐,千方百計要作出賢良的樣子來,每月吃齋三次,逢七拜鬥,夜夜焚香祝禱,“賢達”的祝願終於被西門慶親耳聽到:
妾身吳氏,作配西門,奈因夫主流戀煙花,中年無子。妾等妻妾六人俱無所出,缺少墳前拜掃之人。妾夙夜憂心,恐無所托。是以瞞著兒夫,發心每逢夜於星月之下,祝讚三光。要祈保佑兒夫,早早回心,棄卻繁華,齊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見嗣息,以為終身之計,乃妾之素願也。
這番祈禱是那樣的“無私”,毫無驕妒之意,西門慶暗中聽見,感動得上前抱起吳月娘,真心認她是個“好人”,重歸於好。用封建禮教來衡量,吳月娘可稱是最“能容婢妾”,最“寬待青樓”的典範了。
一般說來,妾從進入側室起,總有一種無法擺脫的自卑情結,不僅要對夫權絕對馴從,而且要表現出對正妻地位的認同,仰承丈夫如天,奉事正妻若母,即使生下一子一囡也通常以正妻為嫡母,其地位之低下可想而知。但是,男女兩性關係畢竟是排他性的,而生育功能一旦滿足了丈夫“廣繼嗣”的願望又確實為妾改變低下的地位提供了可能。因而妻室往往從維持自己的利益和鞏固已有的地位的目的出發,本能地采取“妒忌”的特殊手段。呂後將一度受漢高祖之寵的戚夫人摧殘為“人彘”,開後宮大妒之先。袁紹夫人劉氏甚妒,紹死未殯,劉便盡殺寵妾五人,殺後亦毀其形貌。其少子袁尚又盡殺死妾全家。謝安的劉夫人堅決反對丈夫納妾召妓,另立別室,當甥侄同來傳達丈夫之意並用《關雎》、《螽斯》有不妒之德勸諷時,劉夫人問道:“誰撰此詩?”答雲:“周公。”劉夫人道:“周公是男子,故作此詩,若是周姥撰詩,就不這樣寫了。”唐代奇妒之事亦每見記載。如《朝野僉載》補輯雲:“唐宜城公主駙馬裴巽,有外寵一人。公主遣閹人執之,截其耳鼻,剝其陰皮,漫駙馬麵上,並截其發,令廳上判事,集僚吏共觀之。”又,《酉陽雜俎》卷八載:“房孺複妻崔氏,性忌,左右婢不得濃妝高髻,月給胭脂一豆,粉一錢。有一婢新買,妝稍佳,崔怒謂曰:‘汝好妝限?我為汝妝。’乃令刻其眉,以青填之。燒鎖梁,灼其兩眼角,皮隨手焦卷,以朱傅之。及痂脫,瘢如妝焉。”妒火中燒時,毫無理性可言,其報複性行為,足以讓人怵目驚心。飽受過妒婦悍淩的蒲鬆齡曾深有體會地感歎“天下賢婦十之一,悍婦十之九”(《江城》),果真如此,那是不勝枚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