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焦順自房中出醜之後,還癡心妄想小姐。自思:"小姐平日最好文墨,我如今若要再纏,必須用文才欣動他,或是做一首詩,或是寫一封書,央添繡送去,他自然心肯。"遂提起筆,吟哦終日,改了又改,才寫成一封書,並一首詩。書雲:
生員兄焦順,跪拜奉書小姐房前。前日感小姐罵我,甚喜。古人雲,不打不成相識,何況親口大罵乎。自從罵後,夜夜思量此物,即如今日寫書,甚覺費心。聞小姐有病,必定想我哉。吟得好詩四句,若看之,今夜何妨一做,我與你大妙也。詩雲:
焦順從來順女娘,況兼小姐雪之香。
莫愁小腳三更冷,謹奉寸長。
焦順寫完,念了數遍,大叫道:"好書好詩,不愁小姐不喜。"就封了書,並拿銀子一兩,走到裏麵。適值添繡出來,他便扯住道:"我有一事求你,先送你銀子一兩。"就在衣袖中摸出銀子,並書一封,說道:"銀子你收了。這封內是一個名士做的詩,送與小姐看,千萬不可遺失。"添繡本意不肯,隻因見了銀子,連這封書也拿了。他原不知此書厲害,竟走進房遞與小姐,也不說是焦順送來的。香雪不知其故,把書開看,便大怒道:"這個一竅不通的狗才,這樣無狀!"先把添繡痛打一頓,就要往外邊發作。忽然自想:"我是孤身無助的女子,若與他爭鬧,未免遭他惡口,連找體麵也不好了。莫若忍耐,等父親回來方好整治這廝。但恐他放心不下,隻管歹心惡意,如何是好?我如今須生一計,使他出醜,那焦氏媽媽自然要顧兒子體麵去約束他,不至十分放肆。"思想一番,又把添繡罵道:"你後次若再如此,我便活活打死你!"口裏一頭罵,就拿台上一個鏡袱,擲與添繡,說道:"你把鏡袱遞與奴才,立刻進來,不許開口說半句話。"原來那鏡袱是楊氏央他做的,中間繡一對鴛鴦。
添繡拿了走到外邊,見了焦順,本要罵他,隻因小姐分付不許開口,忍住了嘴,擲在地下,回身便走。焦順要扯住添繡,問明來曆,不知地下是什麼東西,及至抬起,添繡已進去了。焦順看是鏡袱,想了半日,不覺大喜道:"好個小姐,明明叫我今夜進他房裏。鏡者,團圓之兆。繡鴛鴦者,交頸相連之兆,鏡袱是遮掩的東兩,夜間暗裏做事之兆。妙哉妙哉,快活煞我!"也就把自己書房鎖了,藏匿空房中,外邊人隻道又出去做文會了。
當晚楊氏在房,聞知丈夫出去,正值無聊,隻見香雪小姐走來道:"嫂嫂,我聞得哥哥出外去,何苦獨坐,可到我房中去閑耍。"楊氏聞言,就隨香雪,走到他房中閑話。漸漸夜了,香雪喚添繡叫廚房裏備夜飯來:"大娘因相公不在,我勸他一杯酒。"添繡認真暖起酒來,香雪殷勤相勸。楊氏因前夜出醜,甚怕香雪。今日見香雪和顏悅色,便喜出望外,不覺將酒多吃幾杯,一時沉醉起來。香雪叫添繡:"扶大娘就在我床上睡罷。"楊氏脫了衣服,倒在床上睡去。
香雪走出房來,竟到焦氏房中。卻分付添繡:"在暗裏藏躲,打聽有我進我房中,便急急把房門鎖了,走來報我。"
焦氏是夜督率丫鬟做些生活,尚未去睡。看見小姐來,就問道:"小姐尚未睡麼?怎得高興到我這裏來?"香雪道:"今夜哥哥不知往那裏去,嫂嫂住在我房內,我因睡不著,所以來伴母親閑話片時。"焦氏道:"極好的了。"兩個說些閑話。又商量:"父親在外全無消息,雖則王家哥哥去了,又無回信。還該打發一個家人去看看方好。"焦氏道:"我心上也是如此。"兩個講話正濃,忽見添繡走來,打個暗號,小姐便要回去,笑道:"夜深害怕,求母親相伴我到房中。"焦氏也不推辭,攜了手,一同走來。
添繡點火前行。將近房門,隻聽得房裏響動,似有絆跌之狀,小姐道:"房內像有什麼人在裏頭。"隻因這一句,房內越發亂響。你道是什麼響?原來是焦順,因見鏡袱之喜,守至更深,竟悄悄進來。摸到床上,也不知是他妻子睡著,但聞酒氣薰人。他就脫衣上床,把手去摸。楊氏睡熟,不知所以。焦順騰身上去,如此如此。忽聽得房門外母親與香雪口聲,火光又亮進房來,知道又差了。忽爬起來,衣服也無暇穿,慌要出房。不想房門被鎖,不得出來,東一撞,西一絆,不知跌上幾跤,所以亂響。及至香雪與焦氏到了門前,焦順忙爬上妝台,把窗盡力推開,赤條條一身,望窗外跳去。不料窗前廊下俱擺列糞桶尿缸等物,焦順一跌下來,滿身糞水,腰腿俱被跌傷。香雪同了焦氏,喚添繡將火照窗前,看是何人。添繡一看,便喊道:"這是大相公。怎麼赤條條跌在這裏?"香雪即時變臉,叫添繡多點燈燭,出外去喚合宅家人進來。"我是老爺的小姐,焦順何人,夤夜到我房裏做什麼?明早一麵寫書叫家人到老爺那邊去,一麵我親到學裏告訴,叫他申文學院,決不與他甘休。"嚇得焦氏麵如土色。喚丫鬟拿衣服與焦順遮下體,著他跪在小姐麵前請罪。小姐道:"母親,這廝無禮已甚,請什麼罪!"焦氏不得已,把焦順痛罵一番,焦順招了許多不敢,方才放他出去。焦順暗想:"這樣厲害,兩次受他大累,以後再不與他纏擾了。"
次日,焦氏親來請罪,即著焦順搬到房外邊住,永不許他走進後堂。小姐見焦氏如此周旋,也就忍耐了。焦氏雖然護短,也恐老兒回來與他算帳,故此畏懼香雪。孰知下回,香雪的苦情,人不可勝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