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驚館夢桃樹作良緣(3 / 3)

次日午前,老潘陪宋、王二位在西園散步,觀看那亭台花榭,轉折不窮。漸漸行至昌年題詩的短牆邊,老潘便轉過來。昌年道:"潘兄,此處桃花盛開,裏頭還有什麼好景,一發遊遍了。"老潘道:"這裏邊是去不得的。"純學道:"想是近內室了。"老潘道:"不是,此處離內室還遠。裏頭有一棵大桃樹,向來繁盛,隻因此樹有個花神,親近不得,所以小弟便鎖起了。"昌年見說出"花神"兩字,麵色頓異。老潘道:"王兄致疑,莫非宵來曾遇著否?"昌年道:"不曾。"純學道:"我們正人君子,那怕邪神。潘兄不妨領進去看看。"老潘就叫小廝裏邊取鑰匙出來,轉了一個彎,便有一扇小門,老潘開了小門,一同進去,果然一樹緋桃扶疏偃蓋,落紅遍地。兩人讚歎不已。純學道:"如此好花,正該日夕賞玩,就有花神,見了弟輩,自應回避。今夕待小弟獨坐此處,看是如何。"老潘道:"既發此興,不可無酒。"就立刻攜一桌酒,共賞桃花。飲至日晚,純學自恃英雄氣概,不怕花神,就要住宿於此。昌年道:"侍小弟奉陪。"純學道:"兄來相伴,隻道小弟怯弱了,請各就便。"是夜,當真獨宿花前,打開鋪陳,竟脫衣而睡,一覺直到天明。

清早老潘同昌年來看,純學尚未起身,說道:"何如?弟說花神必定相避,果然昨夜並無半事。還是兄輩多情,未免驚動花神。若小弟愚直,花神方且厭棄,敢來纏擾。"二人大笑。純學便起身要穿衣服。卻又奇怪,覺衣袖內有件東西滾來滾去。純學道:"衣袖內不知什麼?"摸取出來見一條汗巾,緊緊打一個小包,異香馥鬱。昌年急忙懈開,乃是一對碧玉鴛鴦,雕刻得極妙。純學道:"這東西卻是何來?"昌年笑道:"必是花神相賜。"純學道:"小弟昨夜其實不聞些兒影響。"老潘把這玉鴛鴦看個不已。昌年道:"潘兄不必看他,這是花神的遺愛,敝年兄尚無年嫂,還要把那鴛鴦珍藏好了,以博一宵歡幸。"老潘道:"連日相敘,倒不曉得宋老先生尚乏佳期,怪不得花神作合了。"純學笑道:"有何作合?"老潘道:"'作合'二字有個緣故。今日所遇甚奇,不得不說。小弟有個舍妹,小字瓊姿,才貌也看得過,待字閨中,未曾婚聘。這玉鴛鴦,原是祖遺之物,舍妹常佩在身邊。小弟裏頭,重門深固,就是蒼蠅也飛不出,必定花神為舍妹執柯,故取此玉以贈兄耳。"昌年見說,方曉得前夜所見,真是花神假裝他妹子。私對純學道:"這花神始初騙小弟,足欲與年兄周旋好事,小弟今日樂得做現成媒人。"純學道:"吾兄姻事未成,小弟也無心議及此事。"昌年道:"弟之癡心,已成癖性。想吾兄不可無後,這段姻緣,必須速就。"純學見說得有理,又且遭遇甚奇,隻得允從,對老潘道:"承諭天緣,不敢違逆。但小弟客中無聘,奈何?"老潘道:"寒家得攀貴人,實出萬幸,安敢論財。"昌年又從中讚成。老潘便去擇了吉期,純學隻得行了聘禮。待到吉日,純學穿了公服,竟在潘家結親,合巹之夕,純學看那瓊姿相貌整齊,滿心歡喜。親鄰慶賀,熱鬧非常。隻留下王昌年寓居西園。

一夜,昌年在書房獨坐燈下,看些書史,忽想起小姐,歎道:"別人遇合,何等容易,獨有我王昌年反反複複,再不得如意。"忽聽得窗外有人行動,昌年道:"可是小廝,有茶點一盞來吃。"外邊道:"茶倒沒有,備得美酒一壺在此。"昌年想道:"又是老潘差人來致殷勤了。"遂開門一看,滿天星光,望見前麵幾個人把手招他。昌年走去看時卻不是人,原來是牡丹葉被風吹動。昌年笑道:"黑暗裏認錯了。"就問:"那送酒的在何處?"不想到在書房裏應道:"在這裏。"昌年走進書房,仔細看時,竟是一位美麗女子,香氣芬芳,立在燈前。昌年看了,不覺神魂飄蕩,因問道:"從何而來?"美人道:"郎君莫怕,妾即桃花神也。前宵諷詠佳句,故來相訪。"昌年道:"下官孤燈寂靜,承神女相訪,亦是韻事。但恐幽明間隔,有所傷害。"花神道:"妾乃紫姑山司花仙女,前生與郎君閨房恩愛尚欠一宵,妾因等待郎君,守此桃花之下。今宵完願,即回山中矣。前見宋禮部文武全才,偶取玉鴛鴦與他玉成好事,亦是一段佳話。妾今攜酒一壺,與君共飲一杯。"昌年道:"下官得遇仙卿,不想是生前舊約,可見'姻緣'二字不能相強。"遂並坐,舉杯共飲。花神道:"妾聞郎村憶念香雪小姐,未審可要相見?"昌年道:"香雪途遇強人,下官日夜掛心。若仙卿能使一見,感恩不淺。"花神道:"小姐所居地方,妾恐泄漏天機,不敢直說。今夜妾當助君一夢,到彼處相會。但日後無據,何以為憑?可將輕絹一幅,題詩在上,妾與君夢中致去,使小姐見了亦知郎君之情。"昌年大喜,即取一幅白絹,寫詩一首:

一朵千金泣露斜,玉緘消息滯天涯。

瞢聽勿作西樓夢,悵望神仙萼綠花。

昌年寫完,後麵又用名字印了。花神拿了詩絹,同昌年解衣就寢。床上美滿幽香,不可細說。到了三更,一覺睡去。昌年的魂夢正像有人提攜,隨風逐雲,頃刻千裏。抬頭一看,垂下萬條柳綠,走到一間房裏,四壁圖書,一簾花草,香雪獨坐其中。昌年一見便攜手說道:"小生那一日不念小姐,豈料住在這裏。今日同我歸去罷,我有一首詩,特送你看。"在袖裏取出那絹,交付小姐。小姐道:"我在此間,指望你來候我,怎麼今日才來。前日要你做三件事,如今一件也不消了。"昌年道:"此處幽靜,並無別人,且與你親近片時。"便把香雪緊緊抱住。香雪並不推辭。忽然一道月光照身上來。昌年覺得一陣寒冷,手便抱住香雪,心內宛如昏迷,連聲叫道:"小姐,小姐。"開眼一看,抱的乃是花神。花神道:"郎君蘇醒,漸次五更,妾要去了。千萬保重,夢中之事後會有期。"昌年尋那詩絹,果然不見。便道:"適才幽夢,探感引領,此刻又要分別。殘燈未滅,兩夢皆虛。以後獨處,怎生消遣。"花神道:"妾的夙緣,今宵已盡。但郎君經年後尚有一番驚嚇。若見蓮花殘敗,方脫此難。"昌年問道:"可避得麼?"花神道:"這是命數當然,無從可避。"說罷,披衣而起。昌年亦起身相送。此時,天色微明,花神急欲別去。昌年不舍,把手扯往,兩個跨出書房,早被狂風一吹,那花神闃然不見。昌年手內隻道扯住,誰想卻是前夜贈的一枝桃花。昌年將桃花擲在地下,隨風趕去。欲知如何,下回自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