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鄉的雲(1 / 3)

這是一個男人和幾個女人的離奇故事。一座叫華北油田的城,生長鑽塔林和采油樹,也生長情欲和愛情。穿過一身油泥工裝的解子石,有了嶄新的身份,他苦心經營的初戀被說成是偷來的,他寧可相信是搶來的。隨後他遭遇了強大的情敵:以寬容、執著、自責和自虐為武器的王國恒。扮演過跟兩個男人初戀角色的吳淑媛,選擇了離開。

田苗的端莊排除了衣飾就變形了,她用身體擺渡解子石的痛苦和絕望,放浪的性體驗不能抵達更遠。金慧的美仿佛一碰就碎了,她和解子石經曆了極端的壓抑和變相的放縱,上演了一出殘酷的處女保衛戰。

中國人的故鄉都在農村,不管是曆史的雲還是現實的霧,故鄉決定了你的起點、視野、標準和參照物。我離開解家寨,是沿著時代的路徑出發的,至於前麵等待我的是什麼,一無所知。

其實,我並不是一個純粹的農村人。

我父母的結合,是典型的時代的產物。單從我的角度看,也可以說是時代的功勞。要不是時代使然,他們根本就不可能認識,更不可能結合,又哪裏來的我呢。用當時最流行的階級觀點來說,我父親和母親的出身,根本就不是一個階級。我母親出身於一個地主家庭,我父親出生於一個純粹的農民家庭。這樣的家庭構成,在共和國的早期,沒有一次政治運動不波及我們家。

我姥爺是個縣級的地主。怎麼地主還分行政級別嗎?當然了,不是地主分行政級別,而是需要用行政範圍來界定級別。就像現在人們常說的全國首富、縣首富、村首富一樣,過去的地主也是有大有小。我說我姥爺是個縣級的地主,不是沒有依據的。

一個是聽我哥哥說過,“文化大革命”時期,我們縣階級鬥爭材料中有對我姥爺的介紹,說他雖然不是我們縣土地最多、財產最多的地主,卻是我們縣最腐朽、最沒落的地主。因為隻有他們家分大小灶,主人常年住在城裏,最會享受,最富有剝削性。我們縣第一台留聲機,第一台發電機,第一台抽水機,都是我姥爺從外麵倒騰回來的。在早年,那日本造的電動抽水機弄得鄰居家土井裏不出水,就是我姥爺的一大罪狀。

另一個依據是,我姥爺家被砸明火的強盜光顧的次數最多。主要原因是有錢,沒人。我姥爺一共有五個女兒,最後總算生了個兒子,就是我的舅舅。我母親是他最小的女兒,比我舅舅還大了兩歲。因為我姥爺家代代單輩兒傳,男丁一直不興旺。我舅舅作為一個男人不但不能在鄉下頂門立戶,在城裏都是東躲西藏、深居簡出的,生怕被誰綁了肉票。由於千頃地一棵苗兒,據說我舅舅小時候被寵得沒有一點樣子。在村裏他想砸誰家的東西,管家就會說:讓我們家少爺砸吧,砸了東家賠你新的。

女兒裏隻有我母親是讀過書的,並且陪著我舅舅一直讀到了北京。

據我舅舅說,我母親雖然一直陪護著她這個寶貝疙瘩一樣的、唯一的弟弟,其實我母親是看不起他的,總是笑話他上的朝陽大學是私立大學,不如她上的師大是國立大學。我隻記住了這麼個名字,我根本不知道當年的朝陽大學是個什麼東西,就知道北京有個朝陽區。1990年我在新疆塔裏木參加石油大會戰,華北石油局的二把手陳經理是個老北京人,我們都叫他陳大爺,有一次閑聊時我說起了這段典故,陳大爺立即瞪大了眼睛說:你舅舅上過朝陽大學?

我說:是啊,我都沒聽說過,是現在哪個大學的前身嗎?

陳大爺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接著說:你姥爺一定是個大地主吧?

不等我回答,他又接著說:我小時候就住在朝陽大學的邊上,據說國民黨有一半兒的偽縣長,都出自朝陽大學,全是大地主的孩子!

1949年北京和平解放時,我母親和舅舅都還沒畢業,班裏很多反動學生在大軍進城前跟著國民黨南逃了,我母親和舅舅作為進步學生留下來迎接解放,所以我母親的學曆隻能算是肄業。解放時,我母親和舅舅都成了縣裏最早的教師。改革開放後,流落海外的一些“反動”學生第一次回國,省裏、縣裏的接待空前隆重,他們在北京住的高級賓館,我母親這個當年的進步學生,都不能隨便進入。母親見過在美國做醫學教授的一個女同學後,回來說跟人家根本找不到話說,此後就再也沒有去參加過類似的活動。

我父親,是一個純粹的農民出身的苦命孩子。我爺爺死得很早,我父親是老大,下麵依次還有三個弟弟和一個妹妹。爺爺死的時候,父親才十七歲,下麵的弟弟妹妹都還沒有長大,家裏隻有幾十畝薄田,一家人生活得非常艱難。因為爺爺去世後家裏沒有了頂梁柱,隻有我父親一個半大孩子支撐家庭,就難免受到村裏族人的排擠和欺辱。雖然我並沒記住受欺負的具體事例,但多少年裏總是不斷聽到父親和叔叔們,提起過去受欺負的無奈和義憤。

在那種情況下,我父親不但沒有被生活的重擔壓垮,反而想用自己的艱苦勞作改變悲慘的命運。兩件後來被村裏人推崇的事例,可以印證父親當時的心氣兒和成就。

第一件事是,我父親不到二十歲就已經是全活兒。全活兒,是解家寨的一句土話,也是一種對於農民來說很高的讚美,它的意思就是說農村的所有活計沒有什麼不會幹的,也沒有什麼幹不好的。那個時候的農村活計可謂千奇百怪,並且全部都是純手工勞動,很多人當了一輩子農民都不敢稱全活兒。說誰是全活兒,那已經是很高的評價,而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被稱為全活兒,擱現在來說可謂是超級勞模了。

另一件事,是我父親為了多打糧食發家致富,竟然集中全家的財力和人力,在自家貧瘠的土地上打了一口水井,一舉改變了這個家庭的經濟狀況和在村裏的形象。現代人,尤其是城市人,可能根本不知道那個時代一口水井意味著什麼,我其實也不太明白,是有一句俗話,才使我開始認識和想象一口土井的意義與價值。這句話叫:寧蓋三座宅,不打一口井。住宅的價值之大和難度之高,在這個天價樓市的時代應該是不難理解的,但是一口水井的難度和價值,卻遠遠高於幾座住宅,至於為什麼,我隻能靠自己的理解和想象來解釋一下了。首先,打水井的技術含量和危險性都很高;其次,井不但是農村和農民最深的根基,更是重大的遺產和財富;最後,有關的人文依據也印證了井的珍貴和重要,故鄉又被稱為鄉井,被迫離開故土稱為離鄉背井。水是生命之源,井和田更是分不開的,足見打井是重大的基礎建設和戰略性投資。

我父親艱苦卓絕的努力,並沒能改變這個家庭的苦難命運,緊接著兵荒馬亂的年代就到來了。日本人的炮樓修在了隻有兩華裏的鄰村。因為兄弟多,父親被國民黨強行征兵。幾個月的軍訓一完,大夏天竟發下了冬衣,聽說要往外蒙古開拔了,他當即開了小差兒。因為害怕國民黨地方勢力追究,他沒敢回家,就在家鄉附近參加了共產黨的趙元寧邊區武工隊。趙元寧不是個人名,而是趙縣、元氏縣、寧晉縣三縣的簡稱。所謂武工隊也不是像書和電影《敵後武工隊》裏描寫的那樣轟轟烈烈,這個武工隊隻有十來個人,主要是發動群眾減租減息什麼的,大多是支持和配合太行山裏的正規軍,雖然有槍卻很少打仗。

我父親由於有兩年夜校的文化底子,還會打珠算,就擔任了糧秣主任的職務,其實就是負責糧食和草料的小官兒,他卻幹得非常認真、負責。這裏我必須承認,我父親離開國民黨軍並參加共產黨,跟覺悟和遠見可能沒有多少關係,而主要是他不想遠離家鄉,或者說是不想離鄉背井,抑或是不想離開他親自打的那口土水井,沒準兒還惦著天下太平之後回家繼續種地呢。

日本投降後,國共之間的戰爭隨即開始,我隻記住了他說過的一件事。好像是打天津的時候,我父親帶領一隊糧車向前線送糧,走到任丘、文安一帶時,遭到了國民黨飛機的轟炸,糧車無法控製都跑散了,等於一粒糧食也沒能送到前線。他不敢回去交差,讓參加押運的幾個民兵回去彙報,而作為主要負責人的他,卻在任丘北漢附近的一個村子裏隱居了下來。一直等到年底,他想家想的再也待不下去了。我父親說就是被槍斃,也要回到家鄉去死,於是他就回去了。回去後才知道,並沒有人追究他的過失,武工隊已經編入正規軍南下了,他等於自動脫離了組織,隻好去找地方政府說明情況。一個熟悉他情況的縣領導,讓他重新填表參加了工作。為了提高文化知識,組織上先安排他參加文化培訓班,也叫工農速成班,我母親此時正是工農速成班裏的臨時代課老師。舊知識分子出身的人,尤其是女士,找工農幹部結合,是那個時候的潮流和時尚。經人介紹,我的父親、母親終於走到了一起,兩個階級、兩種出身的人,組成了一個家庭,一個帶有明顯時代烙印的家庭。

我六歲時回到了自己真正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