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海盜首領都有能力當好一個國王。鑽井隊長就相當於一個海盜頭兒,油田的很多大領導都是鑽井隊長出身。王司令曾經是一個鑽井隊的廚師組組長。
6021鑽井隊,當時正在文安縣和霸縣交界的蘇橋鎮一帶打井,那一帶地廣人稀,是一片低窪地,曆史上稱為文安窪。這裏可能曾經是湖底,因為黑土地裏經常能看到一堆堆的貝殼。井隊就在一條幹涸的河堤邊上,井場的鑽機日夜轟鳴,不完井是永遠不會停鑽的。生活區離井場也就二三百米遠,是幾十棟列車房組成的一個四合院兒,廁所、餐廳也都是集裝箱一樣的鐵皮房,需要搬家時,吊車往卡車上一吊就可以開拔。
我真正在鑽井隊工作了,那種想象中的詩意和浪漫突然就不見了。時間一長,隻剩下了孤獨、寂寞、勞累和厭倦。每天八小時,在單調刺耳的機器轟鳴中,不停地取樣、測試、記錄,然後就在十幾個長方形泥漿罐頂上旋轉很多個閥門,以按照鑽井的要求,控製泥漿的十幾個物理指數,有時還要組織鑽工往泥漿裏添加各種原料和藥品。下班後,除了洗澡、吃飯和睡覺,剩下的時間就很少了。四個人一間的列車房裏,總有人在睡覺,所以宿舍根本不是活動或者學習的場所。但凡有點時間和精力,人們就到附近的村子裏去轉轉,順便可以買點東西,更重要的是可以看見女人。
老一代的鑽井工人,主要是來自部隊的轉業軍人,後來才有年輕的技校學生補充進來。老工人當兵前都是農村人,到了結婚年齡,也大多是從農村老家找老婆,熬到年頭兒,老婆、孩子隨礦後,可以進入油田的農場安排工作。反正隻能找農村老婆,也有一些鑽工就在井隊待過的附近農村找。6021鑽井隊前些年曾經在衡水一個地方打一口探井,由於井深,工期長,還要配合各種實驗和研究,在那個地方一口氣兒待了三四年,有五六個工人都從附近村裏找的媳婦,來的時候是小夥子,走的時候娃兒都滿地跑了。
也許隻有農村人,還能看得起這些鑽井工人,因為畢竟是操作大機器的國企職工。在油田後勤單位人的眼裏,鑽井隊的工人跟苦力無異。當時有一段話專門形容鑽井工人,其來曆不知道是鑽工的自嘲,還是別人的譏諷,很傳神地刻畫了鑽井工人的形象:
遠看像逃難的,近看像要飯的,仔細一看,原來是石油勘探的。
在井隊,不到半年,我就徹底地厭倦了這種生活。我除了找個地方看書外,幾乎寫不出任何東西。因為我已經看不到任何美好的事物,看到的隻是原始的人欲和物欲,隻是鋼鐵的轟鳴和人性的弱點。沒有心情,更沒有激情,我給楊老師寫信講了我的苦惱和無奈。有一天鑽井隊來了一個姓馬的女記者,指名道姓要找我,還給我帶了書、信和稿紙,都是楊老師讓她捎給我的。鑽井隊指導員老藺接待馬記者時,才知道我還會寫詩。此後老藺對我沒少關照,我們還做了很多年的朋友。
這口井終於打到了設計井深,快要停鑽了。
停鑽之後就要準備搬家,搬往下一個井場。華北油田的鑽井隊,主要使用的是能打三千米深的大慶I型鑽機,鑽井隊的編號也都是3字打頭。三千米鑽機一般是在確定好的區域打生產井,生產井的分布比較密集,搬家往往也搬不太遠。而6字頭的深井鑽機,多是打取芯井或者探井,是勘探和研究用的,一次搬家幾百公裏是很平常的事。
一旦被探井確定了產油區域,就會組織大量的鑽井隊集中會戰,還要設立前線指揮部,統一指揮和協調。各井隊之間遙遙相望,入夜更是鑽塔林立,燈火通明,景色蔚為壯觀。探井隊因為打的是研究用的探井,往往需要孤軍深入,到遠離基地的地方獨立作戰。
這不,鑽井隊隊長又在焊鋼絲鞭了。
鑽井隊每次搬家,經常要麵臨和地方人的毆鬥,這似乎成了一種傳統節目。這種現象,在華北油田一開始上馬就存在了,油田和地方的關係也就變得越來越微妙。油田的生產隊伍要進入某個區域,首先由油田總部的工農處,與地方政府協調,協調的內容主要是地方如何支持油田建設,油田如何補償和賠償地方的土地占用或造成的其他損失。確定地下有油的縣,縣政府往往還要成立一個專門機構,就叫支援油田建設辦公室,簡稱支油辦。
支油辦的確是個肥得流油的機構,油田職工往往稱它為坑油辦或揩油辦。其實,如何用各種方法從油田得到盡量多的補償和賠償,的確是這個機構的主要工作和主要職能。據說各縣的支油辦之間還互相學習,互相交流和取經,其基本對付油田的方法,不外乎是軟硬兼施,雅俗共賞。
軟,就是盡量在談判桌上獲得最大利益,拚命接待和禮遇油田工農處的人。由於工作關係,油田工農處和地方政府的支油辦,就相當於雙方的外交機構,彼此之間是極其熟悉的。在工作中針鋒相對,各自維護自己所代表的單位利益,但個人之間是相互關照、友誼深厚的,往往能深厚到不便為外人道的地步。油田工農處的人到地方政府辦事,是最有麵子、最有辦法、最有效率的。而地方政府支油辦的人,更是油田的貴客和上賓,此即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是也。
硬,就是法律手段和法律武器,或者威脅使用法律手段和法律武器。公、檢、法當然都在地方政府的掌控之下,油田隻有一個身份曖昧的公安處,隻能威懾和嚇阻偷竊的小毛賊,其實連一張正式的逮捕證都開不出來。在油田和地方政府的利益博弈中,基本上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任人宰割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好在被宰割去的利益也是屬於國家的,沒有人真正在乎。但這種互相之間的爭鬥或者叫遊戲,卻是頻頻上演且一絲不苟的。有一次華北油田在一個農業大縣發生了井噴,給地方政府的賠償已經上億,但是地方政府的下屬機構仍然不依不饒,唐僧肉難得一遇,不吃白不吃啊。就連隻有幾個工作人員的縣裏最小的畜牧局,也一紙訴狀把油田告上了法庭,理由是自從井噴之後,這個縣的兔子就配不上種了。油田一個主管技術的副總指揮哀歎道:我油田高級工程師就有兩千多,普通工程技術人員上萬,卻沒有一個懂得兔子配種。官司一打自然又是敗訴,賠款。
雅,就是各種地方相關機構先禮後兵的禮,對油田先禮後兵的施予者包括鄉鎮、村、組以及個人。華北油田的鑽井隊,往往到一個地方很容易,誰都知道油田有錢,誰不歡迎財神啊,真正不容易的是走。走,在古代基本上是逃跑的意思,是啊,誰願意讓財神輕易跑掉呢,這就需要智慧和方法了。比如汙染了村裏的土地,大卡車壓壞了村裏的道路,機器震壞了村民的房子,響聲打擾了地下的祖先,井隊工人搞大了誰家閨女的肚子,這些都是可以要求賠償的。甚至還有一些更加離奇的索賠手段,比如今天得知油田要在這裏開辟一條臨時的土路,明天這塊地方就出現了無數的祖墳和樹木,遷一個墳(土堆)多少錢?毀一棵樹(枯枝)多少錢?這些事情談不妥,處理不好,你不但進不來,更要命的是你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