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撫摸著寒星兒,體會著她的冷和她人生苦長的歎息。一個企業的眼光一定要長遠,盡管天蠍不是我的星座,我的失敗仍然是驚心動魄的。
金馨回南京後,我也離開了西安。
秋天的北京,正是一年裏最美的季節,國慶的喜慶氣氛還彌漫在大街小巷,到處是造型各異的花壇。路邊的花草連綿不斷,各種鮮花爭奇鬥豔,競相怒放。
好久沒見郭雄了,他把公司的日常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但是他那裏的財務隻是一些日常費用支出,生產和訂貨的流動資金還都控製在仇才手裏。我私下交代過郭雄,雖然我是小股東、總經理,你是副總經理,但是我們的真實身份還是給仇才、仇成兄弟倆打工的,隻有把這個公司做好了,他們有足夠的肉吃,我們才有湯喝,能操作這樣一個小行業的名牌產品,這就是我們的幸運,把品牌的價值挖掘出來並充分運用,就看我們的眼光和能力了。
小郭說,我有一天聽仇總說好像最近資金有點緊張。我說資金緊張也是正常的,商場都是售後結款,今年連續進入這麼多家商場,再加上普通望遠鏡的定金,流動資金占用肯定要大幅增加,我也是擔心資金的問題,所以才放慢了進入商場的速度,東北、西南的市場和辦事處等明年再說吧。年底商場的銷售款會大量回籠,資金問題就會緩解,春節期間我想開始調整廣告的內容,並加大廣告投放力度,把五個辦事處的地址和電話都發布出去,吹響創建全國市場的衝鋒號。
分支機構的建立,既能顯示我們公司的實力和品牌形象,也能表明我們是一家負責任的企業,因為大區辦事處不僅承擔拓展和控製市場的任務,同時還是維護和提升品牌,負責技術指導和售後服務的機構。
仇才來北京時,我也對他講了上述設想,他果然提到最近沒錢了。我說商場占用的流動資金很快就會轉動起來,我們可以暫時放慢進入商場的速度,但是春節期間的廣告資金一定要保證,因為廣告的調整和加強,不僅是公司新策略的重要組成部分,還是各項業務順利發展的前提和保證。仇才說這麼多年,我還從來沒缺過錢,任丘的銀行要求我貸款,我一分都沒貸過。我說,實在不行,貸點款也是可以考慮的。
他說:銀行嫌貧愛富,我從來不和他們打交道。
我說:那就是金融業的價值規律,隻有那樣才能控製風險,銀行也是買賣,不是慈善機構。
我缺錢的時候貸不來,不缺錢的時候它想賺我利息,門兒也沒有。
仇總,您說的沒錯,這就是銀行,就是金融機構的特點。所謂馬太效應,說的也是這個意思,你沒有,社會還要進一步剝奪你;你擁有,社會反而要更多地給予你。有個外國電影叫《百萬英鎊》,講的就是這個現象。
我隻在銀行存錢,從來不貸款。
您以前隻做郵購,有大筆的現金富餘,當然要存款了。現在我們是要做全國銷售網絡,就會占用大量的流動資金。就是因為你有大筆存款,銀行才會要求你貸款,這就叫信用,信用是逐漸建立和積累起來的。我們應該和銀行建立聯係,可以考慮貸點款。
我有錢,為什麼還要借錢?
您不是說資金緊張了嗎!
我是說一百萬元注冊資金快用光了,我下一步要用家裏的錢,這怎麼算?仇總,按正常情況,您是不應該動你家裏錢的,我們是一個有限責任公司,股東按股權比例承擔有限責任。你從家裏拿錢也算是公司向您個人的借款,也是要給利息的。其實,還不如向銀行借款,公司股東按股權比例承擔責任。
我可以拿錢出來,那賠了怎麼算?
那就是北京公司承擔還款責任。
北京公司也主要是我的,那不就是我自己借自己錢,自己欠自己錢,自己還自己錢了嗎?
是的,在理論上是這樣的,我們股份小,隻能承擔相應的責任。
那你說怎麼會越幹越沒錢了呢?
流動資金是一筆很大的資金,它在整個銷售渠道的流程中,不能算是損失。流動資金是可變成本,它是帶來利潤的主要動力。真正可怕的是不變成本,它並不直接帶來利潤,不變成本主要是日常費用,這才是我們要盡量控製的。
我不懂你說的那一套,我隻知道不能越幹越沒錢。
這次談話,讓我大吃一驚,我萬萬沒有想到仇才這樣缺乏商業常識。我知道他沒有學曆,素質不高,可他也經了這麼多年的商,並且還成功地掙到了錢,創建了品牌,盡管是無意中創建的。他的話裏顯然在指責我沒掙到錢,可是商場占用的大筆流動資金裏麵就包含著經營利潤,隻是沒有變現而已。在仇才眼裏,顯然還沒有資產的概念,更不要說無形資產了,這太可怕了,我心中產生了一股寒意。在商業常識上都沒法溝通的老板,下一步我的品牌經營戰略還怎麼推行和推廣呢。他除了現金什麼都不認識、不知道,對商業信用和價值更是無從談起,貸款的事情看來他很反感,這可怎麼辦呢?我加入天蠍以來第一次心中有一種驚慌的感覺。我很快就自己阻止了這種情緒和想法,相信其他股東會明白的,不可能沒有明白人,仇成兩口子都是有中專學曆的,他們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應該能夠支持我的想法和做法。我上任以來辛辛苦苦做業務員,市場布局已基本成型,下一步就可大展宏圖了,他們都是受益者,誰也不會怕錢紮手的啊。對!我要到股東會上談我的想法,要是連這樣的常規問題都通不過,那讓我來當總經理又有什麼用呢。
牛哥在北京開了第一家物語軒的直營店,由寒星兒在這裏負責。
有一天我去東單,順便去看了寒星兒。她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在店裏,對著滿街的人流若有所思。我的到來,讓她很吃驚,也很興奮。自我們從西藏回來後,我就一直在馬不停蹄地忙天蠍的事,和寒星兒很少見麵,更沒有時間閑聊和長聊,今天我沒什麼事了,就陪著寒星兒一直在小店裏待到了打烊。我問寒星兒直營店的生意怎麼樣?她說開業幾個月了,勉強可以維持,客人總是看的多、買的少。我說這很正常,看的肯定比買的多啊。她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知道的,牛哥是個藝術家,不是個商人,我們的東西經看不經用,工藝太粗糙,像作品而不像商品,這一點總是改變不了。我說這應該不是個難事兒,為什麼不能做得更精細點呢?寒星兒長歎了一口氣說,牛哥總是把熟練的工人開掉,留下的都是些二把刀。我很奇怪地問,為什麼他要這樣做呢?她說,熟練的工人工資高啊。此後,她就長時間地陷入沉默,再也不說話了。我心裏說又是一個這樣的老板,這個世界是怎麼了!
關了店門後,我請寒星兒在街上吃了點東西。然後就跟著她邊走邊聊,溜溜達達地進了一個小巷子。小巷彎彎曲曲,兩邊都是古老的平房,因為加蓋了太多的臨時建築,原來的房子就被埋沒的麵目全非了,一個個破舊的小門裏似乎住了無數的人家,那逼仄和擁擠不是親臨其境,是很難準確形容的。我突然想這就是北京人,這就是老北京,在這種極端淩亂的環境裏,邊邊角角還點綴著很多花、草、魚、蟲,點綴著對生活的從容和熱情。
寒星兒就在這樣的一個小門口停住了,她說,我就住在這裏,你想進去看看嗎?我說好啊,我不僅想看你的閨房,也想看看老北京人的生活。說完我就跟著她往裏走,悠長的過道隻夠一人通過,有些轉角兒和拐彎處,要躲避放在過道裏的自行車和各種各樣的家什,你就不得不輾轉騰挪,做出一些近似雜技裏的動作。終於站在了一個屋門口,寒星兒開始在身上找鑰匙,我緊張地站在她的後麵東張西望,近在咫尺的鄰居房間裏都有人,明亮的燈光和電視機的聲音透露出濃烈的生活氣息,但是沒人注意經過並站立在他們門口和窗下的我,我才想到這就是大城市,雖然擁擠,但大家都過著自己的生活,蜂窩裏也有獨立的空間和隱私,跟農村生活還是有本質的區別。
進入房間後才發現,這是一間很不錯的房子,還分著裏外間。外間是一些灶具、桌椅等生活用品,裏間很小,還鋪了地毯,顯然是寒星兒的臥室了。我梭巡了一圈兒說,真的很不錯,所謂大隱隱於市。她說是啊,在北京有這麼個窩兒已經很不容易了,房東是我一個客人的朋友,出國了,人家放著東西,本來是不肯出租的,好說歹說才租下的,外麵亂,我們在裏邊坐吧。裏屋高出外屋一個台階,我把鞋脫在了裏屋的門口,跟著寒星兒進了小屋。小屋的四麵牆都做了裝修,兩邊被書架和博古架占滿了,房間就變得更小。我們在地毯上席地而坐,寒星兒在一個小圓桌上泡茶,我發現這個小房間裏並沒有床,她怎麼睡覺呢?我看到對麵兩扇大大的木門,沒有關嚴的縫隙裏露出一些臥具,我就意識到這是一個日式房間,主人是睡在地毯上的,我突然覺得我不是坐在房間裏,而是坐在了寒星兒的床上了。
泡上茶,我和寒星兒可以好好交流一下了,在店裏她不時要應付客人,我隻是有一搭無一搭地陪她閑扯和閑坐,但是我也聽出她是有些苦衷的,她平靜的外表下,一定有著不平靜的經曆和心情。我總是感覺寒星兒是一個經曆了人生大喜大悲的人,要不然她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女子,不可能有著老人一樣的深沉和平靜。既然已經進入了這種整夜長談的氣氛,不觸及心靈簡直等於浪費時間和機會,我不等任何過渡性話題就直截了當地問寒星兒,你和牛哥的事總得有個結果吧?寒星兒說,要什麼結果呢,我是個隨時等待死亡的人,我活的每一天都是從死神手裏賺來的。沒想到寒星兒一開口就引向了死亡這樣沉重的話題。我說你的治療不是很成功嗎?她說是很成功,可是醫治成功的癌症病人依然是短命的。我說寒星兒,我們不說這些了,我覺得你和牛哥還是很相愛,很般配的。她說是啊,我很欣賞他,也可以說很愛他,但他是不會娶我的,他隻是需要我,這一點我很清楚。
我說,既然是那樣,你總得有個歸宿啊!
她說,什麼是歸宿啊?我們都是請了假的死人,誰又有真正的歸宿呢!她這句話真的嚇了我一跳,一個年輕的女子竟然說出這樣深刻而恐怖的話。這是哲學家近乎殘酷的思維方式,她怎麼總是不離死亡這個話題。請了假的死人!是啊,我們都是請了假的死人,活,隻是每一個人短暫的假期,幾十年之後我們都要去銷假的,從平靜中來,複歸於平靜。人生看穿了便無趣味,而寒星兒竟然是個看穿了人生的人。
我決心把話題引入一個比較輕鬆的領域,就說,寒星兒,你是一個廣州姑娘,現在全國人民都在向往和學習廣東,你為什麼不回家去呢?我好像還聽說你父親是個教授,家裏的經濟狀況也應該是很優越的啊。
她說,是的,可是我不想回去。
我說,為什麼呢?為了牛哥嗎?
她說,什麼也不為,我喜歡北方!她說這話時嘴唇明顯地顫抖了一下,接著她從小桌兒下摸出一盒煙來,熟練地點著了,旁若無人地抽起來,屋裏便彌漫起一股朦朧的香氣,她慘白的臉在燈光和煙霧聯合製造的詭異氣氛中,顯得神秘而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