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1

雁窩島農場小會議室裏掛起來這樣的會標:場領導班子調整會議,說是會議,並不是會議的擺設,隻將桌子擺成了個長方形,沒設主席台,魏思來、許諾、姚大宏坐在了與門對麵中間的位置上,已經顯示出他們的重要地位了。

會議室裏坐著農場領導班子成員、局組織部長姚大宏,老幹部代表楊堅石等。

姚大宏顯然是這個宣布會的主席,那樣沉穩而世故:“同誌們,剛才我宣布了局黨委關於雁窩島農場主要領導變動的決定。許諾和魏思來兩位同誌又做了表態發言,今天的會議就到這裏。”

他的聲音剛落,楊堅石站起來說:“姚部長,我當了那麼多年場長沒遇到過這種事情,魏場長也是好心要搞好工廠,這樣免職,處分過重了吧?”

姚大宏笑笑說:“你應該知道,老場長,免職不是處分,是等待安排的意思,魏場長對雁窩島有感情,對免職沒有情緒,主動提出來要協助許諾工作,許諾又很歡迎,所以,局黨委也就同意了。”

參加會議的人都不像過去班子調換領導時的情緒,或逐一上去握著新場長的手表示歡迎,或對離職場長表示留戀,大家幾乎說也不說什麼,都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悄悄走出了會議室。

李一農走到許諾跟前說:“許場長,浸油廠要欠款的職工不肯離開,說非要見新來的許場長一麵。”

許諾爽快地回答:“可以呀。”

“許場長--”李一農問:“你看什麼時間?”

許諾說:“你讓他們稍等一會兒,我處理點事情馬上就去。”

李一農說:“好吧,我去通知他們了。”

許諾點點頭,跨上一步,追上魏思來,一起進了辦公室,許諾說:“思來,這些欠款群眾見是肯定要見了,不然更麻煩,見前咱倆先談一談。”

魏思來說:“許場長,在雁窩島,談什麼,我都清清楚楚,會給你談明白,就是談這欠款的事情,我實在是打怵,也沒有發言權了。”

許諾說:“打什麼怵,辦法是人想出來的,來,快坐下。”

倆人坐到了一張沙發上。

許諾瞧瞧魏思來說:“思來,我理解,你處在這種情況下,是沒招兒的招兒,如果像吳局長比喻的,這也是戰場上的陣地的話,能守住一會兒是一會兒,叫我處在你這個位置上也要這麼做。”

魏思來笑笑:“許場長,你要是這麼做,不也是像我弄個憋嗎!別開玩笑了。”

許諾認真地:“你替我憋了,我就不憋了嘛!”

魏思來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許諾笑笑:“什麼意思?不是意思,是有重要意義!”

魏思來問:“什麼重要意義?”

許諾說:“你沒看嗎,今年的大豆市場這麼好,保住了大豆沒外流,保住了咱北大荒這個最大的浸油廠機器照樣轉,職工照樣上班發工資……你說,這意義還不大嗎?你的內心世界很讓我佩服,所作所為,不是為了保自己的烏紗帽,而是在為國擔憂!”

“哎,我哪有這麼高的境界。”魏思來搖搖頭苦笑笑說:“賒了職工的豆子,到時候付不上款,我到處躲著藏著去弄錢,心裏也不是滋味,也覺著對不起職工們。可是,為了保住廠子,沒辦法呀,我又覺得沒做什麼虧人的事。”

“應該肯定地說,有這麼高的境界!”許諾站起來拍拍魏思來的肩膀說:“就像吳局長說的,也算錯誤的話,我認為,這是個可愛的錯誤,職工那邊,咱們想辦法,不會虧他們的!”

“我是沒有什麼好招兒了,”魏思來說,“那就看你的了。”

許諾說:“我就是要和你商量,和大夥兒見見麵,解釋解釋,讓大家穩定住情緒,還要繼續賒豆子!”

“哈哈哈……”魏思來大笑起來,“還要繼續賒?許場長,你開什麼玩笑?!”

許諾一本正經地說:“怎麼說開玩笑呢,咱們這個油廠年加工能力十五萬噸,才收到三萬多噸大豆,要吃飽,那不是還早著呢嘛!”

魏思來說:“別再添亂了,再說,你也收不上來了!”

許諾問:“你說怎麼辦?”

魏思來說:“我說,能把大夥兒穩住,這三萬噸大豆加工完了把欠款還上,就可以維持職工發工資,這個空當兒裏,再設法籌集資金,那廠房也不行了,機器也要大修了……”

“叫我看呢--”許諾說,“那廠房隻要不倒,機器隻要能轉,也就是多費點兒電,讓它們先委屈點兒,你沒看嘛,今年國際大豆市場這麼好,可謂百年不遇,要是錯過這個機會,那太可惜了。”

魏思來說:“你有什麼新招兒,說說看。”

這時,李一農走了進來。

“怎麼,”魏思來問,“李副場長是不是擋駕不住了?”

李一農點點頭:“是,我和要賬的職工說你馬上就來,他們不相信,說你要是沒個準時間,他們就到辦公大樓來。”

許諾問:“他們在哪兒?”

李一農說:“焦廠長還和他們正交涉著,都堵在浸油廠大門口了。”

許諾說:“你告訴他們,我現在就出發!”他瞧著魏思來說,“走,我們邊走邊談。”

魏思來說:“李副場長,等等,你陪一下許場長吧,那些職工對我火氣正大,我就不能陪著去了。”

許諾說:“也好。”

魏思來說:“李副場長,你要陪好許場長。”

李一農:“我一定盡力。”

浸油廠門口的要賬職工和焦永順呼號亂喊,沒有注意到李一農陪著新任的場長許諾已經來到了他們跟前。

李一農先上前一步,大聲說:“鄉親們,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就是局裏給我們雁窩島農場派來的新場長--許諾同誌,大家歡迎。”

李一農的話沒有贏得一點兒掌聲,人們幾乎都是在用懷疑的目光瞧著許諾。

這時,人群裏的許言一縱身揮揮手,大喊起來:“大--哥--大--哥--”

許諾笑著向許言揮了揮手,許言高興地撒腿跑出人群,沒命地朝家屬區跑去。

鬧亂的人群中,五六名客商圍住了許諾,七嘴八舌地嚷起來。

許諾截住了他們的話:“你們先別忙,我剛上任,讓我了解了解情況。”

李一農推開他們:“行了,行了,別給我們添亂了好不好。”

許諾一縱身身登上膠輪拖拉機,他撒眸看一眼情緒激烈的群眾,亮開嗓子大聲說:“鄉親們,我許諾是老鐵道兵的兒子,在小興安農場長大,讀了農墾大學,先當大學老師,後又當了副場長、場長。吳新華局長把我們浸油廠收大豆兌現不了現金的事情和我交代了。我既然敢來,就敢負責。你們可能知道,小興安農場是個連續五年盈利的場子,銀行存款有一個多億,我來前就和那裏的班子商量了,他們可以借給我們……”

群眾聽到這裏,一起鼓起掌來。

許諾接著掌聲說:“但是,我現在還沒有來得及和魏思來場長對對賬,還得回小興安農場一趟,辦借款手續,你們想,這也需要個時間呀。鄉親們,請你們就容我七天時間,就七天,怎麼樣?”

人群騷動,人們議論紛紛。

小雪在人群裏縱縱身,突然大喊一聲:“行!隻要還我們的就行!”

眾人紛紛向小雪望去。

小雪擠到膠輪拖拉機前:“許場長,行是行,我有話要說!”不等許諾答話,也一縱身上了拖拉機,衝著人群說,“鄉親們,魏場長當初說得是鐵板釘釘兒,說是十天之內領錢,結果呢?!這個許場長既然說七天,那就給我們許個願吧?”

許諾瞧了瞧小雪,剛要說什麼。高新潮大吼一聲:“好在都是場子職工,我看可以寬限這七天,但,有言在先,如果七天款不到位,咱們就要有個君子協定,第八天早晨我們就開倉拉豆子!”

許諾笑笑:“好,就這麼辦!”

小雪大聲問:“鄉親們,怎麼樣?”

眾人嚷起來:“行!就這麼定!”

許諾亮開嗓子:“鄉親們,我不僅七天內和大家清賬,從明天開始,還要繼續打條收大豆,每斤仍然是一塊兩毛二分錢。”

人群裏議論起來。

有的說:“合算,比牛紅收的還高兩分錢!”

有的說:“這個新場長看來是真的,交!”

有的衝著許諾大聲問:“以前交的是一塊兩毛錢一斤,補不補了。”

“這是市場上的規矩。”許諾說,“過去的買賣就過去了,不能再補了,你比如說,昨天你到集市上買了一斤蔥,兩毛錢一斤,今天又去買就是一毛五分錢了,那賣蔥的還會給你再退五分錢嗎?”

那人直咂嘴,無言以答,眾人嘁嘁喳喳起來,大都在點頭認了。

“這樣的話,”小雪亮著嗓子說,“我明天就交一千噸!”

人群議論著紛紛離開了,不少都是高高興興要回家,或者看看還有多少豆子,是不是交給浸油廠,也有的圍著許諾說:“交!”“我回頭就交!”

許諾點頭應諾幾聲,瞧瞧漸漸離開的職工,對李一農說:“一農,既然職工們都走開了,已經到了油廠門口,我們進廠子裏看看吧。”

2

其實,許諾是在雁窩島農場長大的,等上高中以後就到局中學讀書,後來又考上大學留校,一直在外邊。這裏還有個老媽媽和弟弟許言。他在小興安農場紮下根以後,幾次企圖把老媽媽接去,終因覺得麥芒一天天風風火火,弄不好還罵罵嘰嘰,怕老太太去了受委屈,總是想法剛決定,還沒動手,就先擱淺。他也常常因為不能伺候老媽媽,覺得一陣子一陣子的不安。這回調來雁窩島工作,心裏也暗有幾分高興深深地埋著,不想先和老媽媽打招呼。

許言在油廠門前,見新來的場長竟是自己的哥哥,一時高興得不得了,發瘋似的跑回家,一進屋,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媽--媽--”然後直喘粗氣,什麼也說不上來了。

許媽媽著急地問:“言子,怎麼啦?”

這下子可把許媽媽急壞了,幾聲追問,許言隻是喘,上氣不接下氣。

“別著急,別著急--”許媽媽說,“言子,有話慢慢說。”

許言說:“媽,我大哥到咱雁窩島當場長了,這回好了!”

“什麼你大哥來這當場長!”許媽媽驚喜地問,“真的?”

許言說:“這還假了,我剛才在浸油廠門口聽我大哥講話了。”

許媽媽埋怨說:“這個諾子,也不提前給媽個信兒。”

許言解釋說:“可能是局裏急著換魏思來,大哥也是臨時得到通知,沒來得及。”

許媽媽忙問:“你大哥,沒說啥時候來家裏?”

許言:“我搶不上槽去問,媽--這回,浸油廠欠我的工程款泡不了湯了。”

許媽媽笑笑:“看把你樂的!”

許言像講價錢似的說:“媽,平時,你總是向著我大哥,我沒意見,我大哥確實比我有能耐。媽,這回,你該向著我一回了吧?”

許媽媽嘻嘻一笑:“我可沒偏向!”

許言說:“好,你說沒偏向,就沒偏向。媽,我向我大哥張口,要是沒有麵子,你可得出馬呀!”

許媽媽說:“你肯定有麵子,你大哥是懂情理的人。先別說這個了,你看看,什麼時候找你大哥來家吃頓飯。”

許言說:“媽,還用找?!大哥肯定會來的!咱們買菜買肉做準備吧。”

3

都說北大荒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不少人都知道這其中一點神奇是在秋霜過後的五花山浸泡在晚霞裏,那五花山像無數光環扣罩的蛛網,霞光在上跳蕩,連絕頂的山水畫家都望之莫及,難以描繪下來。

雁窩島浸油廠在這奇異的霞光裏,模模糊糊的形象,倒顯得有幾分神韻了。

許諾在李一農的陪同下走進了浸油廠,收發室老劉頭迎出來:“喲,是李副場長。”他又看一眼許諾,問,“這是新來的許場長吧?”

李一農說:“是,我陪許場長到廠裏轉轉,焦廠長呢?”

老劉頭說:“焦廠長在廠裏,說不清在哪個車間,我給他打電話告訴一下吧?”

許諾忙製止說:“不用告訴!”

老劉頭點頭笑笑:“好,你們請進,兜裏可別帶火柴、打火機呀。”

“你做得對,我們當領導的應該帶頭遵守製度,”許諾和李一農把兜裏的煙、打火機都交了出來,走進了廠區。廠區寬敞宏偉,路燈明亮,隻是廠房破舊了一些。廠房牆壁上那幾條隱隱約約的還能看清的“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紅地白字的標語,盡管筆墨已陳,還是不肯脫去,仿佛在顯示著它的資格和過去的光榮曆史。

許諾說:“這位劉師傅很負責任呀。”

李一農:“是,他是十萬複轉官兵開發北大荒時從抗美援朝戰場直接來北大荒的,人很敬業,也很負責任。原來是這個油廠的副廠長,退休好幾年了,身體還好,一直返聘在這裏看收發室。其實比一個收發員起的作用要大。”

許諾點點頭,倆人進了浸油車間。高大的油漬漬的車間機器轟鳴,兩名工人在來回走動著,巡視著,熱情地和他倆打招呼。這些東西對許諾來講並不新鮮,因為各農場的浸油大都如此,隻不過這裏規模大一些,讓他們感到欣慰的是,機器在不停地轉。但從表麵一看就感覺出某些管理不到位。

他們又到了自動控製車間。車間裏一排帶顯示儀表的設備,儀表上紅紅的指針有的在擺動,有的停在一個位置上微微晃動。李一農向技術員介紹了許諾,技術員站在儀器前給許諾介紹整個作業流程。

倆人走進了控製室。

李一農:“許場長,你可能聽說過,咱們這座年加工能力三十萬噸大豆的浸油廠,是北大荒最大的浸油企業了。”

許諾:“當然聽說過,這是咱北大荒的一張王牌呀,據我所知,沒少給職工謀福利。在計劃經濟時期,一些沒有油廠的農場職工用油都靠它供應。同時,也沒少給北大荒爭光,許多貴賓和領導人都來參觀過。”

“唉--”李一農歎口氣,“好漢不提當年勇,那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不行了,從前年開始虧損,已經虧損一百多萬了。”

許諾瞧瞧巡視儀上來回擺動的紅針,問:“什麼原因?”

李一農像小學生背課文一樣,一口氣說出了諸條:“聽焦廠長向黨委會彙報過,主要是缺乏流動資金,原料不足,設備陳舊,效率低,不能達產也就不能達效。”

許諾點了點頭:“這是些原因。”

倆人離開控製車間,走過一條廠區水泥路,來到了豆粕灌裝車間。車間大門敞著,火車專用線直通門口。門口燈光透明,幾十名工人披著白肩布,正忙忙碌碌地灌袋的灌袋,肩扛麻袋裝車皮的裝車皮。

這裏人多了,到處是一片繁忙的景象。

許諾一進大門,一個低頭哈腰扛著麻袋走過來的人一抬頭,奇怪地喊出聲:“許場長!”他一斜身子,肩上的麻袋扔在了地上,這人是廠長焦永順,他汗流浹背,衣服都濕透了。他嗔怪地說:“李副場長,許場長來你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

許諾高興地笑笑:“這是我不讓告訴的,要是事前通知你,就看不到你這北大荒著名勞動模範的實幹勁兒了。”

圍過來的人也都笑了。

焦永順指指車皮:“許場長,一批出口日本的豆粕合同眼瞅就過期了,一份出口新加坡的合同又緊接上了!”

許諾把衣服一脫:“來,我也嚐嚐這熱火朝天的滋味兒!”

李一農也跟著脫衣服,加入了扛麻袋的人流。

許諾和李一農一加入這裝運的行列,繁忙的勞動場麵一時顯得更熱鬧了。一名灌袋工急匆匆走到焦永順跟前,報告:“焦廠長,沒有麻袋了!”

焦永順說:“趕快去找保管員。”

“都找了--”灌袋工說,“庫裏沒有,打手機也不開。”

焦永順擦擦汗,責備說:“怎麼不準備足呢?”

灌袋工說:“這比昨天還多準備了一千條呢。”

“快!”焦永順:“去給我找保管員!”

李一農見沒麻袋了,走到焦永順跟前說:“焦廠長,你們忙吧,我陪著許場長走走。”

許諾和李一農走出庫房,上了廠區水泥大道。天已經黑下來了,皎潔的月光清澈如洗,路燈在不停地閃著亮光,在轟轟的機器聲中,這裏顯得更有生氣了。倆人往大門口走,走到浸油廠二層小辦公樓山牆時,聽到嘩啦啦的麻將牌聲。倆人幾乎同時站住了,返回去一看,隻見一個房間裏燈火通明,他們仔細一聽,明顯感覺出麻將聲是從那裏傳來的……

許諾:“走,看看去。”

倆人大步流星地進了小辦公樓,一樓右側,有間亮燈的辦公室門敞著,恍惚呈現淡淡的煙霧迷茫,四個人中有三個人叼著煙正圍桌子打麻將。其中一人抓一張牌驚喜地往桌上一摔:“二餅,自摸!”

這時,許諾首先大步邁進去,李一農隨即跟著,四人頓時一驚,都去抓自己麵前的錢。許諾怒斥一聲:“不準動!”

他們一看有李一農,知道事情不好,都站起來低下了頭。

許諾問:“你們四個都是什麼崗位的?”

穿製服的小夥子說:“值班保安。”

一個說:“我是保管員。”

一個說:“我是電工。”

一個說:“我是值班生產調度。”

李一農發脾氣地說:“你們太不像話了,上班時間打麻將,還有沒有點兒王法了!”

許諾接過李一農的話:“這哪叫在上班時間打麻將,這叫上班時間公開賭博呀!”

保安低頭辯解:“我們打五塊錢小麻將。公安局說的,五塊錢以下是娛樂,不是賭博。”

許諾火了:“哪家公安局?誰說的?”

四人低頭不吱聲。許諾走上一步:“都把頭抬起來。”

四人都抬起了頭。

許諾問保安:“我問你,根據你的理論,一個小偷偷了三千元錢是不是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