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即使是中午裏人們說的“小陽春”,氣溫已明顯見涼,大多數樹上已經光禿禿的了。樹葉、草屑,還有小市場那刮來的樹葉子,廢棄的塑料口袋,包裝紙在霸王集團大門口攪在一起,滿地飛舞。艾爾茲坐轎車到門口,一下車,便對門衛指指地下說:“你告訴雁窩島來的那五個人,把門口打掃打掃!”
高新潮等五人正在宿舍裏發牢騷:“看來,今天是沒活兒幹了。”“哎--”“他媽的!”門衛大步走進來:“老高,董事長安排,讓你們五個人打掃打掃大門口的衛生。”
李為奇問:“說沒說給多少錢?”
“這我不知道,”門衛說,“你和董事長說去。”他說完轉身走了。
“他媽的!”張喜耀罵嘰嘰地說,“咱們哥兒幾個在雁窩島挨整掃大院子,來這裏還掃大院子,又犯什麼了?不去!”
閔永生掏掏兜:“不去?不去就要斷頓了。”
高新潮低頭歎口氣,又抬起來:“走吧,兄弟們,要是不去,老板不給安排好工作更有說的了,走--”
周天星對高新潮發牢騷說:“老高,你大哥那麼多錢,吃飯落落點飯粒兒就夠咱哥兒幾個吃一輩子的。我看,你先去弄點來花,要不,借的也行呀,等哥們兒掙了再還他!”
其他三人都說:“對,先借點兒吧!”“老高,我明天就斷頓兒了!家裏給郵來點錢,早光了!”
高新潮無可奈何地說:“好,我試試看。”
高新潮領著四個人來到大門口開始打掃衛生,高新浪走出辦公樓大門。
周天星指指他對高新潮說:“喂,你大哥過來了,快去呀。”
高新潮無可奈何扔下掃帚喊:“大哥--”
高新浪停住腳步,高新潮走上去說:“大哥,我兜裏沒有吃飯錢了,借給我點吧?”
高新浪眼珠子一瞪說:“沒有吃飯錢,你們幾個昨天怎麼還去娛樂城呢?!”
高新潮結結巴巴地說:“他,他們……”
“你們幾個呀,也太不要強!”高新浪順手從兜裏掏出一百元錢,遞給高新潮說,“新潮呀,你大哥手頭裏有幾個零花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高新潮一看,就一百元錢,想不接,高新浪已經塞到了他手裏,他還想說什麼,高新浪已經揚長而去了。
2
許諾擺脫一件又一件纏身的事情,終於來到了臨海市醫院。他剛要拉醫院的大門,海斯特推門走了出來。海斯特沒注意許諾,許諾卻注意地打量了一下海斯特,一直瞧著他的背影走出好遠。
許諾在護士的引導下,一進病房,魏思來、邱菊、許媽媽等都站了起來,高興地打招呼。
麥芒在打吊瓶,許諾讓大家坐下,自己也坐到了床沿兒上。
“怎麼樣!”許媽媽高興地說,“媳婦,我說諾子能來嘛,你看,這不來看你了!”
麥芒驚愕地欲支撐起來,被許媽媽和邱菊摁下,說:“許諾,你好吧?”
“好--”許諾說,“還好,就是太忙,來看你來得晚了。”
“我知道你忙,”麥芒激動地說,“你隻要來了,我就心裏踏實了,高興了,我……”
許諾說:“你的情況我都知道,什麼也不要說了。”
麥芒說:“我不是說這個,是說,說我對不住你,對不住大家。”她說著掉下了兩滴眼淚。
許諾說:“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你現在就什麼也不要想,首要的問題是養好身體。”
麥芒點點頭,眼淚又掉了下來。
許媽媽在一旁說:“諾子,你這麼做就對了,讓當媽的看著多好。”
許諾問:“思來,我的工資儲蓄卡讓人送來了,還有錢吧?”
邱菊說:“還有,哪能花那麼多,都是我取的。”
許諾瞧瞧麥芒,麥芒有很多話要說,直咂巴嘴,卻什麼沒說出來。
許媽媽說:“哎呀,你們還不到時候,這人老了呀,就盼個家和兒女孝,過去的事情,就算一了百了。今天中午我老婆子請客,思來呀,你們可都得參加!”
魏思來說:“參加參加,許媽媽,你們先嘮著,我要和許場長說幾句話。”
靠窗戶有一條病人候診的長凳,魏思來和許諾走過去,坐下嘮了起來。
“許場長,”魏思來說,“我來的這幾天,一早一晚,散步散到了霸王集團門口,那裏有個小農產品市場。一到那邊的豆漿館、小吃鋪裏,常聽著議論牛紅和高新浪兩口子。”
許諾問:“議論什麼?”
魏思來說:“有紅眼的,更多的是罵他們太損的。”
許諾問:“是不是更多是說期貨呀?”
“大多數是,”魏思來說,“看來,不光坑了咱們北大荒一些小廠子的錢,也坑了臨海附近不少加工廠的錢!”
許諾說:“咱們雖說不是很清醒地走過來了,應該說,還是有些理智的。她麥芒簡直是窩囊廢,腦子裏就像灌了水!”
魏思來點點頭:“可恨的是牛紅、高新浪兩個家夥,要是正正派派地搞合資企業,咱們不反對,還應該支持他們。他們不是靠合理競爭,而是靠歪門邪道,更可氣的是吃裏扒外。”
許諾氣憤地說:“我看哪,高新浪和牛紅倆就是新時期的經濟漢奸!”
“嗬,形象,形象,這個叫法太貼切了!”魏思來說,“我想過多少次,沒找到準確詞兒,還是你說的透亮。對,是經濟漢奸。許場長呀,你說,咱們對艾爾茲就沒招兒?”
許諾生氣地說:“誰說的!”他一揮拳,讓人看來非常有力,“我們這回就要好好和他較量較量!”
魏思來說:“我們對高新浪和牛紅這樣的經濟漢奸,也不能白白便宜了他們!對他們呀,應該比戰爭年代的那些鬼子漢奸還要狠狠懲治,絕不能手軟!”
許諾說:“倒是,單就這事兒還不能怎麼的他們。”
“單就這點兒事兒?”魏思來憤憤地說,“他們的事兒老了!”
許諾問:“什麼事兒?”
魏思來說:“我剛才話沒說完。我散步到小菜市場的時候,發現一個封著門,窗戶玻璃碎,牆皮掉的花裏胡哨的小二樓,掛著一個風蝕的牌子,上麵那字模模糊糊的還能看清:雁窩島農場駐臨海辦事處。”
許諾問:“這是怎麼回事?”
魏思來說:“我當場長時,聽說過這件事,是當年楊堅石當場長時建的。那時候,國家要求咱們按計劃指標往日本出口大豆,派高新浪來這裏當了辦事處主任。”
許諾緊問:“當主任怎麼了?”
魏思來說:“等楊堅石一退休,出口指標取消了,也沒人過問這裏的事了。”
許諾聽明白了:“這麼說,高新浪就是這一前一後發了。”
“沒錯!”魏思來說,“離那小樓不遠,還蓋了一個小樓,聽說叫高明豆業公司。高新浪就是在這一新一舊兩個樓之間發家的。”
許諾一時機靈起來:“照你這麼說,這中間可能有些貓膩。”
魏思來說:“不是可能,而是肯定。你在豆漿館、小食鋪或擺攤小販的議論中,就能聽到一些有鼻子有眼的東西。”
許諾說:“一個小小的高新浪在這裏還這麼有名氣?”
魏思來說:“嗬,我才知道,不得了呀,號稱臨海第一暴發戶,也號稱臨海第一富!”
“思來,你說的這些線索很重要,也很具體,”許諾說,“好,我回去就安排人來查他們。對了,思來,別人來我還不放心,你帶幾個人來怎麼樣?”
魏思來笑笑:“場長同誌,你可別以為我是怕得罪這幫小子,我已經辭職了,帶隊來幹這個,不貼切,師出無名。”
許諾哈哈一笑說:“在我心裏,你比在職的場長還有位置!”
魏思來說:“謝謝。”
倆人說了一會兒,朝病房走去,許諾說:“我進病房說一聲,就得要抓緊回去,家裏一大攤子事呢。”
“好吧,你來看看就這麼個意思,”魏思來說,“我知道,場裏確實太忙,有許媽媽和邱菊在這裏也就行了,我也和你一起回去。”
許諾說:“好,咱倆就同行。”
到了門前,魏思來站住說:“喂,有件事我很納悶,你應該和我說實話。你說沒有打小雪的主意,通過這一段時間,我驗證了,你到法院起訴離婚,是不是假戲真演想嚇唬嚇唬麥芒呀。”
許諾說:“不,這是真戲真演,我不會開這種很嚴肅的玩笑。”
魏思來瞧瞧許諾:“男子漢!男子漢!”他使勁拍了許諾一下說,“你這一來,我以為真像許媽媽想的呢!”
許諾說:“道義是道義,人情是人情,感情是感情,這是有著完全不同內容的事。再說,還有個社會影響問題。”
魏思來說:“社會影響?!你越這樣,社會上的人不越以為你黏黏糊糊,讓人鬧不清怎麼回事呢?”
許諾說:“那是在世俗人的眼裏。”
魏思來問:“你要是真離了,小雪那邊舊情萌發呢?”
許諾說:“不,我理智已經清醒了。說心裏話,我希望那樣,可要是真那樣,我明白,說不清要出多少亂子和麻煩。你在他們中間用大針,穿粗線,讓小雪和草根盡快……”
魏思來說:“有你這句話,我就可以明鑼明鼓地敲起來了。草根求我,我不知道你的底細,還直猶豫呢。”
許諾說:“別猶豫了。”
魏思來說:“好吧。”
許諾說:“這也算幫我的忙,壓壓社會上的閑言碎語。”
魏思來猶豫一下說:“不過--”
許諾瞧著魏思來問:“不過什麼?”
“你倒是有個態度了,我總覺得小雪對草根有種說不出的味道。”魏思來說,“草根是不像個男子漢,唯唯諾諾,該說的不說,該幹的不幹。”
許諾苦笑一下:“那你就幫幫他多開導開導。”
路過門口的人不少,倆人還想說什麼,都覺得不方便,許諾伸手要推門,魏思來又說:“對了,小雪家庭農場明年要多承包點土地,有我參加,又多了個馬老大入夥,你可要支持呀!”
許諾爽快地說:“沒問題,你這不也是為咱們產業化作貢獻嗎?”
3
中國農業大學的學生食堂裏,小靚正排隊刷卡買飯。海斯特跑過來:“小靚,我這次到臨海,替你看你媽媽去了,還買了不少好吃的。”
小靚奇怪地說:“我沒拜托你呀!”
海斯特說:“你沒拜托,我就不能去看看嗎?”
“那就謝謝你了,不過,以後這樣的事情,要和我打招呼才好,”小靚說完問,“我媽媽怎麼樣?”
海斯特說:“你媽媽精神很好,住不了多久就會出院的。”
小靚不知道說什麼好,也不知道問什麼好,隻好說:“謝謝你了。”
海斯特說:“不用謝,不用。我請你吃飯好嗎?”
這時,小英子走上來拉了小靚一把:“小靚姐,快買飯吧,賣飯口馬上就要關了。”
海斯特斜了小英子一眼:“真沒禮貌。”
小英子一郎當臉:“我就沒禮貌,幹嗎總纏著人家不放!”
4
臨海小市場旁的小酒店裏高新潮已經喝得滿臉通紅,李為奇說:“高大哥,加兩個菜,再來一瓶五十度的。”
周天星說:“就是呀,你請一回客,沒讓我們過夠癮啊--”
高新潮推辭說:“行了,行了,下次再請時讓你們喝個夠。”他說完大喊,“服務員,埋單。”
女服務員應一聲去吧台看賬單去了。
張喜耀說:“大哥,你哥哥不是給你錢了嗎?請我們哥兒幾個一次,整了這麼幾個毛菜,你也不夠意思呀,也叫請一回客!”
高新潮歎口氣:“我算是明白了,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別說一個哥哥了。”
幾個人都不吱聲了。
沉悶了一會兒,閔永生說:“來了不幾天,我就看你這個哥哥不夠意思。”
“是有點兒。”周天星氣哼哼地說,“哎,主要是聽了牛紅瞎他媽的白話,咱們不如不來了。要是還在浸油廠裏那麼反省反省,好好寫寫檢討,不管安排什麼工作,還有個號頭呀。退休了有養老金,有醫療保險。在這裏這麼混,不掙錢不說,日後,咱們不就都完犢子了嘛。”
閔永生說:“我看,咱們回去找許場長說說軟話,再回雁窩島吧?”
這時,服務員拿著一張消費單走過來:“先生,你們共消費一百一十元。”
高新潮掏出一百元說:“就一百元了,那十塊免了吧!”
服務員說:“先生,不行,我說了不算。”
高新潮使個眼色,李為奇等四人都站起來要走。
服務員跟著高新潮不放:“先生,真的不行。”
高新潮眼珠子一轉:“不行,我沒有了,怎麼辦?”
高新潮走到了門口,服務員跟到了門口:“先生,你等等,我找老板去,你自己說去。”說著拽住高新潮,“你們不準走。”
高新潮一甩胳膊,噌地跑出門口:“弟兄們,跑哇--”
服務員瞧著他們嚷:“真缺德,吃不起別吃呀。”
李為奇回頭說:“缺德?哼,缺德還沒有冒煙呢,哪天給你來個冒煙的看看!”
服務員氣憤地說:“呸!臭流氓!”
高新潮見沒人追來,停了腳步,其他幾個也放慢了腳步,都喘起粗氣來。
5
雁窩島農場醫院二樓有放八張、六張、四張病床的大病房裏,躺著一個個白內障手術後的患者,他們的雙眼上都蒙著大白紗布,每名患者身旁都有親人在守候著。每一個病房都有三四名醫生和護士在值班。許諾剛走到八人病房的門口,屋內的馬老大便喊起來:“許場長來了!”
同病房的幾名病人側耳細聽聽也興奮地說:“是,是許場長!”
病房裏立即響起熱烈的掌聲。許諾身後跟著李一農、於永才,許諾揮著手說:“靜一靜,靜一靜!大家靜一靜了。”
病房裏靜了下來。許諾看看表說:“鄉親們,聽說,時間已經到了,你們邀請我來,徐院長也非要我來參加揭紗儀式,宣布一下正式揭紗。其實我也真想來,這幾天確實太忙了,你們要是不等,我是參加不上了。說實在話,來這裏宣布這件事兒,比參加任何會議都讓我興奮,我願意分享你們五十三人重見光明的喜悅!”
病房裏又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許諾衝著走廊裏喊:“鄉親們,‘中國視覺第一行動’--雁窩島農場複明揭紗現在開始!”
十多名醫生護士一齊動手,很快把馬老大等八名患者的紗布揭開了。他們眨著眼睛,互相對視著,忽然,一個跟一個地喊了起來:“我看見了,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馬老大的妻子緊緊抱住馬老大,顫抖著嘴唇,什麼也沒說出來,淚水簌簌地流著。小雪和草根興奮地走上去,獻上了鮮花。馬老大雙手抓著妻子的肩膀,接過鮮花,緊緊抱完草根,又去抱小雪,激動地什麼也說不出來,直掉眼淚。馬老大高喊了一聲:“共產黨萬歲!”
十多個房間傳出此起彼伏的呼喊聲:“共產黨萬歲!”“社會主義好!”
許諾一時心潮澎湃起來,他再也忍不住了,激動地流下眼淚,快步朝另一個病房走去。不知哪個病房的患者帶的頭,五十多名患者一起跑出病房,在院子裏互相擁抱,放聲唱起了《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