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3)

楊小翼一心想去北京。劉伯伯對她說,你去考大學,考上考不上我都答應你,一定想辦法把你送到北京。

那年高考,楊小翼考得一塌糊塗。按平時的成績,她不應該考得這麼糟糕的。考砸的原因是那段日子她的情緒實在太差,表麵上,她好像專注於學業,比誰都用功,其實她的心很亂,各種念頭紛雜,根本沒心力讀書,名落孫山也屬正常。那年,劉世晨考得不錯,她被東北的哈爾濱工業大學錄取了。

高考落榜後,楊小翼迅速參軍了。她服役的是本地的警備部隊。一年後,由警備部隊推薦,楊小翼作為調幹生被北大曆史係錄取。這一切都是劉伯伯安排的結果。

楊小翼接到入學通知,己是一九六一年的十月。永城已經有了秋天的感覺。永城的秋天並不是在那些植物上顯示出來的,而是由空氣及吹在臉上的風來顯現的。那空氣不再像夏季那樣濕潤悶熱,風中有了一些幹爽而肅殺氣息。在將要離開永城前,秋天的氣息加深了楊小翼的茫然。這茫然是在收到入學通知的一刹那出現的,這之前她一直懷著盼望,好像去北京對她來說意味著一切,然而當盼望中的事真的到來時她卻有一種無所適從之感。

在走之前,劉伯伯找楊小翼談了一次話。這次談話非常正式,是在劉伯伯的辦公室裏。她想這是有深意的,劉伯伯通過這個姿態告訴她,她已是成年人,他們這是兩個成年人之間的談話。劉伯伯態度親切中有些嚴肅。

那天,劉伯伯說了很多話。楊小翼從來沒見他說過這麼多話,即使在天一塔上,他告訴她身世之謎時也沒有說這麼多。那天,劉伯伯說,她此去並不一定能見得到將軍。情形很複雜,黨的要求非常嚴明,做為黨員一定要嚴格遵守黨的紀律。

“我知道你對將軍會有很多怨恨,但小翼你要明白,將軍一直關心你們母女倆。你一定要理解他的難處。”劉伯伯強調道,“你多站在將軍的角度想想問題,你會明白一點。”

劉伯伯說,他作為將軍的老部下,也很難見到將軍,要見到將軍是很難的,何況是楊小翼這樣的身份。但劉伯伯說,他會盡力幫助她,他已要求他的戰友幫忙,希望這位戰友能安排楊小翼和將軍見上一麵。說著,劉伯伯遞給楊小翼一張紙條,紙條上寫上他戰友的名字:夏中傑、王莓。上麵還有他們的住址。

“他們是夫妻,也曾是將軍的老部下,現在外交部工作,你到北京後可以去找他們。”劉伯伯說。

楊小翼點點頭。

最後,劉伯伯反複強調:“小翼,不管有多少困難,你都要有耐心,好不好?”

楊小翼聽出劉伯伯這話裏隱藏著的擔憂,她說:

“劉伯伯,你放心,我不會闖禍的。”

“那就好。”劉伯伯點點頭,但目光裏依舊充滿憂慮。

楊小翼去北京的那一天,米豔豔一定要送她。本來,劉世軍也要送她的,但劉世軍臨時集訓,請不出假。母親在楊小翼收到通知的那幾天一直沉默不語。她替她收拾日常用品,還去街上采購了一些像臉盆、百雀靈、茶杯及牙膏之類的用具,母親憂心忡忡的樣子好像楊小翼不會再回到她的身邊。母親顯然已經知道她和劉伯伯交談過了,現在母親有什麼話都不直接同楊小翼說,而是同劉伯伯說,再由劉伯伯轉告。楊小翼和母親之間或多或少有些隔閡的。這也是多年來她對母親的誤解造成的,雖然她想盡力彌補,但多年的積習是難以一下子打破的。母親本來也要送她,楊小翼說,不用,米豔豔送我呢?母親就不再堅持。

米豔豔送楊小翼到火車站。她買了站台票,和楊小翼一起登上了火車。那天,米豔豔一直在笑,是那種抑製不住的笑,這使她看上去特別明朗,身上散發出一種安詳而甜蜜的氣息。楊小翼本來對自己離開永城,離開熟悉的人和物還有點傷感的,米豔豔這麼喜氣洋洋的樣子,把她的傷感都衝淡了。

在等待列車開動的那段時間,楊小翼問米豔豔:

“你怎麼那麼高興呢?”

米豔豔先愣了一下,然後眼睛發出光芒,好像她早已等著這個問題。她拉起楊小翼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在楊小翼的耳根悄悄地說:

“我有了。”

“什麼?”楊小翼不解。

“孩子,我肚子裏有孩子了,劉世軍的。”她臉上有點得意。

聽到這個消息,楊小翼無論如何都是有點震驚的,也是不能接受的。這似乎太遊戲了,太不嚴肅了。怎麼能這麼輕率做出這種事,怎麼能未婚先孕呢。她想,劉世軍真是個混蛋,還對她隱瞞著這件事,真不夠朋友。不過,楊小翼決定原諒了他,她決定為他高興。米豔豔是個漂亮的姑娘,她一直喜歡劉世軍,劉世軍得到了她應該感到幸福。隻要劉世軍幸福,她應該為他高興。

“劉伯伯知道嗎?”楊小翼問。

“還沒告訴他。劉世軍嚇壞了。”說到這兒,米豔豔咯咯咯地笑出聲來。

她的笑聲很有感染力,楊小翼也跟著笑了。楊小翼說:

“我等著吃你們的喜糖。”

米豔豔幸福地點點頭。

這時,列車就開動了。米豔豔慌忙跳下火車。然後站在那裏招手。她的笑容非常甜美,就好像此刻她就是一個美麗的新娘。

列車開動後,楊小翼突然傷感起來。她不知道這傷感來自哪裏,同剛才米豔豔告訴她的事有關嗎?還是對未來日子的迷茫?她把目光移向車窗外。永城在向後退去,慢慢遠了,慢慢看不見了。她的心中突然無比空虛,好像她有什麼東西丟失在這個城市。白楊樹整齊地排列在鐵軌的兩邊,陽光從樹梢上傾瀉而下,像瀑布一樣撲向車窗,讓她眼睛生痛。

在列車路過上海的時候,楊小翼想起了外婆和舅舅。她已了好幾年沒見到他們了。這會兒她忽然覺得自己非常想念他們。

楊小翼到學校時,他們入學已有兩個多月了。

北京的氣候比南方要冷得多,街頭的柳樹葉一片一片地從樹梢上跌落,風一吹,滿天飛揚。這風裏有一種冷冽的像是來自深冬的寒意。楊小翼的皮膚還沒有完全適應,從鏡子上看,臉上有一層健康的紅暈。

楊小翼到的那天,班主任在班上搞了個歡迎會。各人都介紹了自己,楊小翼沒有留下太深的印象,隻記得他們南腔北調,顯然用當時的話來說,他們來自“五湖四海”。

由於剛到一個新環境,楊小翼比較沉默。班上的同學似乎整天忙碌著,他們熱衷於參加學校的這種活動。活動有歌詠比賽,朗誦比賽,遊泳比賽等,名目繁多。對這種活動形式她已經熟識了,那是隨著革命勝利一同到來的。在某些時候,這種形式像是革命的一件外衣,一個表情,你很容易通過這些事物識別革命。也許這外衣和表情不是革命本身,但卻使革命變得非常迷人,使革命具有某種浪漫的情懷。對年輕人來說,浪漫是最有殺傷力的,所以他們特別喜歡唱那些蘇聯歌曲(那時候中蘇關係已開始惡化,但蘇聯歌曲依舊流行),蘇聯歌曲有著迷人的色彩,一唱起這些歌曲,這世界頓時變得美好而亮麗,好像有一束光投放在上,沒了陰影。

楊小翼不大參加這些活動,她時刻記著來北京的目的。在北京安定下來後,她給夏中傑伯伯和王莓阿姨寫了一封信。在信中她沒有提見將軍的事,她隻是說自己來自永城,是劉伯伯告訴了他們的住址,如果方便的話,她想去看望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