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翼打算直接從北京走,她不打算回老家了。她無法向母親、向劉伯伯交代在北京發生的事。她把一切都毀壞了。她所能做的就是隱瞞,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她明白自己是一個失敗者,也是一個逃亡者。
火車要到傍晚五點才出發。現在是四點鍾,候車大廳裏到處都是神色茫然的乘客。楊小翼和夏津博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坐下來。
從候車室的大窗向外望去,深秋的天空呈現出黃灰相雜的顏色,空氣裏充滿了煙塵,顯得混濁不堪,就好像一杯水的底部積滿了懸浮物。火站站附近的建築因為長年受列車吐出的煙塵的侵襲,染上了一層黑黑的焦油,看上去熱氣騰騰的,使火車站看上去像是一個巨大的化工廠。街道兩邊植物稀疏,葉子早已脫落,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楊小翼的內心和眼前的景色一樣灰暗和茫然。她讓夏津博早點回去,夏津博卻執意要留下來送她上車。
五點鍾的時候,火車離開了北京站。站台上揮手的夏津博越來越小。北京在向後退,但北京太大了,一望無際,她看不清北京的真容。她感到不是列車在遠離北京,而是北京施出一點力氣,把火車推離了她的懷抱。北京巋然不動,意誌堅定。北京甚至不會為任何人流下一點眼淚。此刻,楊小翼麻木的情感不掀一點波瀾。她甚至連同北京揮一揮手的願望也沒有。
回想這些日子以來,充斥她心頭的愛和恨,那種自我憐憫和深重的負罪感,對北京來說,是多麼不值一提。自以為比天大比地大的事,隻不過是她個人的戲劇,隻不過是他個人的一點點自私的想念和某個自不量力的注定實現不了的欲望,對周圍的人哪怕是夏津博這樣的朋友,也不會產生什麼影響。
可是奇怪的是,當北京漸漸消失在看不見的遠方,北京卻以另一種形象出現在她的想象中。北京是陰性的,淒苦的,在這樣的想象裏,北京成了一個舞台,一個人間悲劇的發生地。而這個悲劇的導演者就是她。她讓一個家庭破碎了,讓尹南方成了悲劇的主人公。而這一切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尹南方是多麼不幸。如果能讓時光倒流,她一定會做出另一種選擇。為了南方,她什麼都可以舍棄,她那點可憐的願望算什麼呢?她一定會好好保護尹南方。但一切為時已晚,南方已失去了下半身。
她確實是有罪的。她根本無權審判將軍。她對不起將軍,對不起周楠阿姨,尤其對不起尹南方。她的眼前浮現南方陽光般的臉。她一遍遍對想象中的尹南方說:
“對不起,對不起。”
她臉上的淚跡被風吹幹了。有一個孩子一直看著她。孩子母親拿出一塊手帕讓她擦淚。她說,我有。她掏出手帕,擦了一把。當手帕碰到她的眼睛時,淚水又一次湧泉而出。
列車終於到了重慶。
在重慶車站,廠部派了人來接楊小翼。來人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女幹部,她身材高大,拿著一塊紙板,上麵寫著楊小翼的名字,站在出口處。楊小翼來到她的麵前說出了自己的名字,並向她問好。她的態度非常生硬,不苟言笑。她居高臨下地看了看楊小翼,然後自我介紹:“我是廠政治部的負責人,我姓陳,我代表廠領導來接你,歡迎你來支援內地。”她的語調毫無情感。楊小翼僵硬地笑了笑。陳主任向她要行李托運單,她不好意思勞駕她,她說,陳主任,我自己去拿吧。陳主任很強硬地要她在出口處等著。
“你先休息一下,我一個人就可以。”
一會兒,陳主任背著行李來了。行李包壓在她的肩上,但她的身軀依舊保持挺拔,那樣子給人一種舉重若輕的感覺。楊小翼跑過去要幫她,她一把推開她,說,你這麼瘦小,哪有什麼力氣。走吧,車子在外麵等。楊小翼感到不好意思,誠惶誠恐地跟在陳主任的背後。出了車站,陳主任老大遠對司機喊,讓司機把車開過來。她的聲音裏似乎有些不耐煩。
車子是一輛小型卡車。陳主任把行李小心地放到車鬥上麵。然後,爬了上去。她對楊小翼說,你坐副駕駛座吧。陳主任的口氣相當冷,像是在命令她,也像是在恩賜她。楊小翼無法違背她的意誌,爬到副駕駛座。
深秋,天已經很寒冷了,想起陳主任獨自一人坐在卡車上,在呼嘯的風裏受凍,楊小翼忐忑不安。司機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專注於開車,甚至沒有看楊小翼一眼。汽車一直在山路上行進,道路崎嶇,車速因此很慢。楊小翼問司機重慶到廣安要開多久?司機說,要六個小時。
途中,他們在一個加油站下車休息了一下。待開車時,楊小翼爬上了卡車鬥,不願再坐到副駕駛座上。“你這是幹嘛,上麵多冷啊。”陳主任說。楊小翼沒吭聲,默默坐在她身邊。楊小翼希望陳主任能到副駕駛室坐,但陳主任沒下去。楊小翼的行李在車鬥的一角,車子震得行李快散架了。不過裏麵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除了書,就是一些生活用品。陳主任見狀,來到行李邊,仔細地捆綁。楊小翼也趕緊站起來去幫忙,卡車顛簸了一下,差點把她晃下車。陳主任把她護住,讓她坐下。楊小翼被剛才的危險嚇著了,臉色蒼白。
陳主任整好行李,在楊小翼身邊坐下來。這回她靠近了楊小翼一點。她問,冷不冷?楊小翼說不冷。陳主任說靠在車頭的擋板上可以擋風。楊小翼點點頭。
又是沉默。楊小翼聽說四川人是能說會道的,但她今天見到的兩個人卻是如此吝於言語。汽車在山路上盤旋,楊小翼茫然看著大山溝裏的風景。向後退去的山形地貌隨著她的視線的變化而呈現出不同的樣貌。山上的植被茂盛而蒼翠。在山腳下,零星有一些村莊,更多的是高低不平的田野。在深秋的田野上,稻穀已被農民收割,隻留下腐爛成黑色的稻穀的根部。楊小翼想起來了,重慶差不多和永城處在同一緯度上。在層巒疊嶂的山間,她嗅到了江南的氣息。她自然而然想起了永城老家,一時有點恍惚。
“丫頭,犯錯誤了?”
沒料到陳主任會問這樣的問題。楊小翼警惕地看了她一眼。陳主任的麵容這會兒柔軟了一點。也許是因為旅途勞頓,她看上去臉色有些浮腫,比剛見時蒼老了一點。楊小翼不知怎樣回答這個問題。她的遭遇太複雜了,很難說清,也不想說清。
“你不想說算了。”她歎了一口氣,“到了廠裏,好好幹,有什麼困難,你可以找我。
楊小翼很感動,不停地點頭,說:“謝謝。”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點點關心就可以讓她感激涕零,何況她已體會到這個女人表麵嚴肅實際上是寬厚而善良的。
陳主任笑了笑。這是楊小翼第一次看到她笑。陳主任笑起來樣子還挺好看的。
“我們家丫頭比你高,像我。”陳主任拉起家常,“她原來是在部隊打籃球的,一次比賽中受了傷,告別了她喜愛的籃球隊,分配到軍區工程兵部隊,去建設成昆鐵路。不過,她是搞內勤的。我女兒說,成昆鐵路是世界上最複雜、最艱難的工程,要穿越群山萬壑,要修築無數的山洞和橋梁。”
“她挺了不起的。她叫什麼名字?”楊小翼問道。
陳主任的眼睛裏刹那出現一層淡淡霧靄,她說:
“她叫梁佩英,名字很土是吧?是我給她起的,她老是怨我給她起了個男人的名字。”
說完,她苦笑了一下。
楊小翼喜歡上眼前這個中年婦女了。她身上有某種動人的品質,她令楊小翼想起在鄉下學農時碰到的婦女主任。不過,她比那婦女主任更打動楊小翼的心。楊小翼對待那婦女主任還是居高臨下的,但在陳主任麵前,楊小翼有一種受到保護的受寵若驚的感覺。她很想依靠她。
“有一天,她寫信來說,她有了男朋友,是工程兵的一位工程師,她說,他比她還矮一個頭。”陳主任微微笑著,好像此刻她看到女兒和她的男友站在她麵前。她繼續說:“我女兒太高了,有一米八。我一直擔心她找不到男朋友。中國男人都太矮了。”說完,她哈哈笑了出來,但笑容馬上收斂了,好像這樣笑是唐突的。
卡車經過六個小時的顛簸,到了晚上,終於到了華光機械廠,一路上,陳主任對工廠約略作了介紹。工廠主要生產槍支和瞄準鏡。廠部設在華鎣,離廣安縣城還有十公裏。據陳主任說,工廠是根據軍委的指示創辦的,工廠設置在大後方的山溝溝裏是出於戰略考慮。
陳主任安排楊小翼在廠部的招待所住了下來。他們三個都沒有吃過晚飯,陳主任讓司機去廠部食堂看看,有沒有什麼吃的。一會兒,司機拿來幾隻麵包。也許是因為疲勞,楊小翼一點食欲都沒有。
這天,楊小翼早早睡了。她一個人躺在床上,有一種身處天涯之感,好像她穿越千山萬水,來到一個孤島之上。四周非常安靜,遠處廠部低沉的機器聲好像被這空寂吸走了,聽起來像是自然的一部分。透過窗子,可以看到月光下墨色群山。那應該是華鎣山了。山巒擋住了一半的天空,顯得莊嚴而神秘。她雖然逃離了北京,但北京的一切似乎並沒有遠離她,隻是變得像一個夢境,回想起來沒有一點真實之感。
第二天一早,陳主任來到招待所,要帶她先去廠區參觀。
招待所在廠部的西邊,招待所背後就是山脈了。他們朝廠區走去。華光機械廠規模相當大,坐落在華鎣山腳下的某個山穀裏。廠部規劃得像紫禁城一樣方正,圍牆有三米高,廠房是清一色的平房,整齊劃一,粉刷一新,排列得像列隊的士兵。廠部中間有一幢四層辦公樓。廠部的西邊是生活區。各區塊之間用植物分割開來。廠區的植物以合歡樹為主,在廠區的北側,則是大片的白夾竹林。廠區乍一看像一個軍營。企業管理層都是軍事編製,工人大都是軍隊幹部家屬,一部分是就地招收的。除了廠門口的崗哨,廠裏的幹部都不穿軍服,他們和工人一樣大都穿勞動工裝。廠區外是農田,附近有一個小小的村莊。楊小翼想起昨天晚上聽到的狗吠聲和清晨雄雞的鳴叫,應該來自那個小村莊。
參觀完廠部,陳主任告訴楊小翼,因為她在北大學的是曆史,她將被分配到廠辦公室上班,不過,先得去車間實習半年。然後,陳主任領她去了光儀車間。
楊小翼的師傅是個拘謹的男人,瘦弱而文靜,當陳主任把她介紹給他時,他抬頭瞥了她一眼。他拿著融化玻璃用的瓦斯槍,隻顧埋頭幹活,非常專注。他幹活時,小指上翹,像王香蘭女士演戲時的蘭花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