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冬天,楊小翼的命運有了意外的轉機,她被調回北京,在後勤部所屬的一個代號為980的軍工企工作。因為是單身,廠部安排她在廠區大院的一個單身宿舍裏住下。
晚上的時候,楊小翼會不可遏製地想念兒子。天安已經八歲了,她離開廣安時去學校見他,她告訴他,媽媽要去北京了,等媽媽在北京安定下來,再來接他。天安並沒有表示出向往,他眼中的冷淡讓她心碎。
當楊小翼想念兒子的時候,她感到內心劇痛,慣常的麻木已不起任何作用。有時候她很想跳上列車去廣安看他,但這是不可能的,她所在的單位根本不允許她請假去路途遙遠的廣安。在失眠的夜晚,她從床上爬起來,給天安寫信。
但她不確定這些信是不是會落到兒子的手上。
也許因為身處北京,那些夜晚,楊小翼時常想起尹南方。想起他,她的內心依舊充滿了愧疚。他如今在何方呢?在幹什麼事?過得好不好?在楊小翼的想象裏,尹南方還是她最後一次見到的樣子,健康而明朗,他那張英俊的臉,呈現出戀愛中的人特有的溫柔,極富活力。她明白這也僅僅是想象而已,尹南方身心俱傷,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她。
經過文革初期的沉寂,將軍似乎又活躍起來,有關他的消息經常出現在報章上。報紙上偶爾會有他的照片,他那張不動聲色的臉似乎更加神秘莫測了,眼神裏有一種銳利的不信任人的光芒。有一次,楊小翼聽見有人在言詞鑿鑿地議論將軍,說將軍經常把自己關在黑暗中,說將軍見到光線,頭就要痛,因為將軍身上還有五處未取出的彈片,這讓將軍的神經有問題。楊小翼發現這些經曆了戰爭和黨內鬥爭的革命者,很多人身上都患有諸如失眠,焦慮,怕光等疾病。包括已機毀人亡於溫都爾汗的林虎也有這種毛病。
那時候,整個政治氣候已不像前幾年那麼狂熱,社會生活開始慢慢恢複正常,人們有一種運動疲憊後的沉靜感,就像做愛後,身體總會安詳平和。空氣裏有一種安靜的氣息,甚至連街頭的廣播聲似乎也少了往日的喧囂。
一個星期天,楊小翼獨自上街。那天大雪初霽,陽光燦爛,街頭到處都是積雪。看著這刺眼的雪,楊小翼冬天以來萎靡不振的精神被小小地振奮了一下。走在陽光普照的雪地上,她感到自己是多麼蒼白。她向西單漫步而去,她像是剛剛到北京,開始打量周圍的事物。北京還是原來的模樣,隻是建築比以前更舊了一些。牆上的標語倒是新的,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那是領袖的最新指示。她走在街頭,看到陽光從光禿禿的楓楊樹杈子間投射下來,活潑地跳蕩。樹枝上的冰花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晃人眼目。她抬頭看了看天,北京的天空一如既往地廣大,空無一物,呈現一種深不見底的近乎透明藍色。有一些樹刷了白石灰,不知是為了防蟲還是為了保暖,它們看上去像植物標本,在冬天的陽光下僵立著。她感覺這三個月來自己就像這些了無生氣的植物。
對外界的感知打開了楊小翼的回憶。她想起和尹南方在一起的時光。她記得有一段日子,尹南方每天都纏著她,他們關係親密,某種源於血緣的親近感洋溢在她的身體裏,她像一個姐姐那樣愛他,縱容他。那時候,她天真地認為自己就是尹家的一員。
往事讓她產生了想見尹南方的衝動,她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她好像聽到了尹南方在呼叫她。這種衝動又讓她恐懼,她真的不知道如何麵對他。他恨我嗎?一定的,否則的話,這麼多年來他不會一直都不回我的信。她猶豫再三,還是下定決心朝尹家走去,就是遠遠看一眼他也是好的。
尹家還在後海的舊王府,這說明將軍在黨內的地位一直相當穩固。她走進胡同,就看到那個氣派的院子,她心情複雜,五味雜陳。她曾經是多麼渴望進入這個大院,進入這個家庭,一度,這幢建築像是她整個生命,投入了她全部的熱情,好像它是她一切的源頭,是她在世的證明,好像隻有得到這院子的認可和祝福,她的生命才是合法的,有意義的。但是,她還是進入不了,她被拒絕了。
胡同的積雪已經清理,堆積在榆樹底下。有幾個雪人,堆著高帽,上麵寫著剛剛在溫都爾汗機毀人亡的林彪的名字,上麵還打著一個大大的紅叉。孩子們的遊戲也逃不出政治的框架。楊小翼慢慢接近那幢建築。有一個年輕的衛兵在院子門外的崗哨上值勤,他非常年輕,應該是新調來的,原來的那個臉上總是掛著意味深長的諂媚表情的士兵已經不在了。那天,楊小翼一直在胡同裏遊蕩,那個警衛始終警惕地盯著她,好像她對他的首長滿懷惡意。後來,他從崗哨上下來,走到她身邊,問她想幹什麼。他稚氣的臉上露出嚴厲的表情,好像他已認定,楊小翼就是他的敵人。楊小翼說,我在觀察冬天的植物。她不再理睬他。他警告楊小翼不要靠近院子。
這天,她到傍晚才離開那兒,她沒見著尹南方。回家的路上,她感到既失望又輕鬆,想像中的見麵終於沒有來臨,她還可以暫時逃避那些痛苦往事。
楊小翼想,尹南方都三十多了,應該成家立業了吧?也許他已經沒和父母住在一起了。
那年冬天,雪一場接著一場下,整個北京城變得像一個潔白的童話世界。晚上,楊小翼躺在自己的小屋裏,看到窗外白茫茫的一片,雪把夜晚映白了。從窗口能看到雪花從天上掉下來的情形,大朵大朵的往下砸,拖著長長的影子,在天空的時候,還閃著微暗的亮點,但落地時,變得幽暗。雪花很像煙花熄滅後無聲落下的灰燼。
這樣的夜晚,楊小翼感到從未有過的孤單感。廣安那邊一直沒有回她的信,楊小翼深感失望,不過也是在預料之中。這樣的夜晚,楊小翼想了很多人很多事。她想念永城,南方老家也在下雪嗎?她想念母親,母親知道她離婚後曾讓她回永城,但那時候她無顏見母親,沒有回去。後來,母親派了李叔叔來看過她。無論如何在那黑暗的日子裏,這是難得的安慰。母親一切都還好嗎?她想什麼時候回永城去看望母親,她們已有八年沒見麵了。她想念劉伯伯,景蘭阿姨,想念劉世軍和米豔豔,還有他們的孩子,想念吃苦耐勞、能幹堅強的劉世晨。有一天,楊小翼還想起了夏伯伯和王莓阿姨,想起了夏津博和他的女友。
想起夏津博,她大吃一驚。她其實早應該想起他們來,她和夏津博曾走得如此近,可她竟然來到北京這麼久都沒想起來過。她感到非常奇怪,他們應該在記憶裏的,但她好像小心地在回避著什麼。是回避她從前的奢望和愚蠢嗎?
她決定抽空去拜訪他們。這麼多年沒聯係了,他們好嗎?他們還記得她嗎?也許從夏津博那裏可以得到尹南方的消息。她迫切地想知道尹南方的近況。
一個星期天,她醒來的時候,太陽從窗口射進來,天地間異常平靜,像某幅靜物畫。雪已停了,她發現北京隻要雪一停,太陽就跟著升起來。她從床上爬起來,決定去夏家看看。
她來到石大人胡同,找到了夏家。夏家已不在那兒了,院子裏那棵石榴樹依然在。夏家住過的四合院現在住滿了人,她問四合院的住戶,這不是外交部的房子嗎?有一個五十開外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像一個知識分子,他告訴楊小翼,以前這裏住著一位大官,犯錯誤了,聽說下放到河南信陽了,到那兒種地去了。
楊小翼站在那裏,十分茫然。她回憶在這屋子裏的時光,夏伯伯總是麵帶微笑,樂觀開朗,王莓阿姨幹練而溫和,還有一點點小布爾喬維亞情調。楊小翼又問那人,他們的孩子呢?那人說,可能全家下去了,遷出了北京城。那人似乎對楊小翼有些警惕,問道,你找他們幹什麼?楊小翼說,沒事兒,我剛從外地回來,來看看他們。那人點點頭,說,你不知道嗎?他們已搬了很久了。
楊小翼的隔壁住著一個東北女人,人高馬大的,皮膚很白,人很胖,據說有俄羅斯血統。每個星期天下午,她都要生煤球爐。她說廠食堂的菜吃不慣,她得自己煲湯喝。可東北女人生火時總是把煤球爐子放在楊小翼宿舍門口,每次都弄得濃煙滾滾。因為走廊上經常有穿堂風,風一吹,煙就往楊小翼的宿舍灌,楊小翼被熏得眼淚漣漣。楊小翼秉承來北京後堅持的與世無爭的態度,也沒同東北女人計較。她愛放宿舍前就讓她放吧,反正東北女人也就是星期天下午煲湯喝,如果實在受不了,她也可以去外麵走走。
不過,星期天上午還是安靜的。東北女人上午睡得很晚,不會弄動靜出來。沒有煙火的早上,整個院子非常安靜。
每個星期天上午,即使醒著,楊小翼也不願意起來。她都懷疑自己患上了戀床癖,也許比這還要嚴重,她如此依賴床是因為隻有床才能給她溫暖。她蝸居在這小小的房間裏,鑽進柔軟的被窩,用被子蒙住頭,於是就在黑暗中了。這讓她感到自己在一個地洞裏,與世隔絕。她希望這樣,希望自己不要同這個世界發生關係,這樣,就不會有人來傷害她。有時候內急或饑餓,她都懶得起來。睡眠其實也不多,很多時候她是醒著的。她看著清晨一點一點來到這個世界,窗口那方天地慢慢地由灰色變得明亮,這個過程非常迅速,好像眨了眨眼便完成了。窗外的雪鬆隨著光線的增強由原來的黑色變成了綠色,鬆葉在冬天的微風中發出安靜的瑟瑟聲。接著太陽也擠到了窗口,從那國槐的樹枝間穿透過來,不強烈,若有若無,卻顯得十分活潑,靈性十足。房間的水泥地麵上會出現幾粒光斑,由於樹枝的晃動,光斑也跟著晃動起來,使水泥地麵看起來像水麵,那光斑就像水中冒出的氣泡。
有一天早上,楊小翼睡眼惺忪地推門出去,看到門口蹲著一個穿軍裝的男人,那人正在抽煙,煙霧在他的頭頂飄浮。她沒有在意,以為是住在院子裏的什麼人。等到他扭過頭來,她才認出他,他竟然是劉世軍。見到他,她愣住了,她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劉世軍。她意識到自己還身著睡衣,頭發也沒有梳理,樣子一定非常狼狽。劉世軍的眼神還是以住那種關心與擔憂,這樣的眼神讓她感到軟弱和酸楚,她的眼淚頃刻湧了出來。劉世軍說,你怎麼啦,怎麼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