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翼沒理睬他,轉身進了屋,把門關住。門外,劉世軍輕輕地敲了幾下門。他問:
“你還好吧?沒事吧?”
楊小翼木然地站立在屋子裏,不知如何是好。見到劉世軍,她是高興的,心裏有一種莫明的親近感。房間裏有一麵書本大的鏡子,放在簡易書架上。她平時很少照鏡子,但這會兒她下意識地拿起來,她看到鏡子裏一張憔悴而蒼白的臉,頭發是多麼淩亂,衣服是多麼醜陋。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她深感悲哀,她又一次想起自己慘烈的命運,看到自己的命運就像一條拋物線,從高點向底部墜落。她討厭自己目前的模樣,她想,劉世軍見到她一定很失望。多年來,他一直對她懷有情意,這回,他可以解脫了,他喜歡的人已變得又老又醜、精神萎靡、目光呆滯,也許他會扭頭而去吧。
可是他沒有,門又一次敲響了。
“你怎麼啦?我可以進來嗎?”
“你等一等,我換件衣服。”
自卑讓楊小翼變得自尊。她擦掉眼淚。她得表現得堅強,表現得落落大方,表現得不流露內心的悲傷。她洗梳了一下,穿上了工作服。她試著對鏡子笑了笑,笑容十分僵硬。
楊小翼開門。劉世軍進來,目光一直跟隨著她。她現在什麼也不是了,已沒有資格領受這樣的目光了。
“你怎麼來啦?來北京出差?”她拿捏著自己的姿態,她得裝出那種保持距離的親熱。
“不,我已調到北京了。”
“真的嗎?什麼時候的事?”
“上月初。一個多月了。”
“那家裏怎麼辦?”
“是上級命令,部隊就是這樣,沒辦法違抗,家裏的事隻好交給豔豔了。”劉世軍答道。
“那豔豔辛苦了。”
劉世軍沉默不語。
“劉伯伯還好吧?”
“整天關在屋子裏,看書,看曆史。”
“劉伯伯對曆史感興趣了?他身體好嗎?”
“好著呢。他每天打太極拳,身體保養得比誰都好,好像想活一萬年。”
“亂說,隻有毛主席才能活一萬年,劉伯伯活一千歲也差不多了。”
劉世軍好像無心開玩笑,表情嚴肅。這家夥越來越不苟言笑了,連苦中作樂都不知道。
“聽說世晨在黑龍江已當副團長了?”
劉世軍點點頭,說:“她一切都好,她孩子都上小學了。”
楊小翼沒有問起景蘭阿姨的狀況,畢竟這是件不愉快的事,剛見麵,她不想惹劉世軍傷心。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楊小翼轉了話題。
“……這又不是什麼秘密,我當然知道。”
“你說什麼呀,我不是什麼大人物,又沒登報。”她說。
有一段時光,他們誰都沒有說話。黃昏已經來臨,西斜的太陽剛好落在窗口,發出安靜而明亮的光芒,窗外的樹枝塗上了一層金色。楊小翼想起“北京有個金太陽”那句歌詞,突然想笑。
“你笑什麼?”劉世軍目光警覺,有些不安。
她沒回答。如果告訴他,他會當她神經病。楊小翼有時候確實懷疑自己精神不正常,她經常不能專注,老是分神。
“你這樣不行,你不能老待在屋子裏。你得去外麵散散心,多交幾個朋友。下個星期,我帶你去長城。”
星期天很快就到來了。這一天,楊小翼很早就起床了。她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點。她翻箱倒櫃找合適的衣服,可是這幾年,她沒置過新衣,她習慣於把自己包裹在分不出性別和年齡的外套裏。找衣服時,她翻出劉世軍在武漢時送給她的一個考究的日記本——據說是一個非洲朋友送給劉伯伯的。日筆記本上還沒有寫一個字,這些年來,她哪有心思記錄自己的生活呢?她的生活毫無價值。箱子裏有幾件她年輕時穿過的衣服,還有那件讓將軍大驚失色的旗袍,她的身體和年輕時沒有大的變化,那些衣服倒是合穿的,但她的臉畢竟不是年輕時的樣子了,穿在身上,她感到相當別扭。後來,她換上了一件看起來素淨大方毛線衣。她想起來了,這毛線衣是母親為她織的,是劉世軍來廣安看她時帶來的。然後,她把熱毛巾敷在臉上,這樣,她的皮膚看起來會滋潤一些。她的頭發是當年常見的齊耳短發,梳一下就順了。
做完這一切,她等待劉世軍的到來。
那個星期天,劉世軍卻遲遲沒來。
她斷定他不會來了,他說要帶她去玩隻不過是隨口一說而已。她因此非常失望,她為這個早上(不,這星期以來)對劉世軍的盼望感到羞慚。她是多麼自作多情啊!一定是她又老又醜的樣子把他嚇跑了,他憑什麼要幾十年如一日地關心她呢?
下午東北女人又開始生火了。煤球爐生產出滾滾濃煙,雖然窗關閉著,但煙霧照樣從縫隙裏鑽了進來。一會兒,楊小翼的宿舍積滿了嗆人的煙氣。楊小翼被嗆出了眼淚。
楊小翼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總之,那一刻對東北女人的憤怒迅速擴散到了全身,然後,像火山一樣爆發了。她打開門,衝了出去,對著煤球爐就是一腳。煤球爐上的湯鍋砰地一聲,滾落在地,湯水在地上緩緩地流淌,像一條爬行的蛇。這個過程,楊小翼的腦袋一片空白。
東北女人就站在邊上。她最初愣了片刻,當她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後,迅速衝了上來,揪住了楊小翼的頭發,破口大罵。楊小翼幾乎是本能反應,也揪住了東北女人。兩個女人打成一團。
車間主任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他姓吳,是個脫頂男人,平時不苟言笑。他開始是勸導,但兩個女人像是瘋了,根不勸不住。吳主任隻好抱住了楊小翼,試圖把楊小翼拖開。這時候,楊小翼的鼻子已經出血,血液沾染在她的臉上,看上去十分可怕。
多年後,楊小翼回憶這一幕還是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她都想象不出自己怎麼會成為這樣的女人,如此不顧顏麵,如此暴躁,簡直像一個潑婦。而這一切正好被劉世軍撞見了。
是吳主任把她拖開後,楊小翼才看見劉世軍推著一輛自行車站在遠方。她永遠忘不了劉世軍當時的眼神,那眼神對她來說是陌生的,那眼神居高臨下,就像在看一個街頭要飯的人,其中的內容比“憐憫”還要可怕,帶著一種寒意。這眼神刺痛了她。在和東北女人打架的過程中她一直沒哭,可就在這一刻,她放聲大哭,她跑進自己的宿舍,把門緊緊地閉上。東北女人緊跟著也哭了,一邊哭一邊罵著娘。吳主任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一會兒他就走了。
楊小翼在鏡子裏看到自己沾滿鮮血的臉,臉上還帶著幾處青瘀。她聽到有人敲門,一定是劉世軍。她不想見他,也沒有臉再見他。
“小翼,你開門。”
楊小翼沒理他。
一會兒,劉世軍又說:“小翼,她是個女人,我沒辦法幫你。”
她不需要他幫忙,她不需要他的“憐憫”。她冷冷地說:
“劉世軍,你走吧,你以後永遠不要來找我了,我不會再見你。”
又是一個星期天到來了。那天,楊小翼很早就醒了。一會兒,她看到在清晨的光線裏,有一個影子在窗口晃了一下,然後敲門聲就響了。她馬上知道劉世軍來了,但她不會給他開門。想起劉世軍“憐憫”的目光,楊小翼就有了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如果劉世軍也看不起她了,那劉世軍對她還有什麼意義。他不用來做一個救世主,她用不著他來同情。
“小翼,你還睡著嗎?小翼,你開門呀。”
一會兒,門外沒了聲音。她猜他已走了,她感到既釋然又有點失望。她聽到遠處誰家的收音機在播放樣板戲《紅燈記》的唱段: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在她聽來,高調而樂觀的音樂裏有一種空蕩蕩的寂寞氣味,她覺得這才是京劇這種曲調特有的氣味,雖然京劇被革命化了,但京劇的曲調依舊是寂寞的,這曲調裏蘊涵著人生和命運的無常。
一個小時後,門又敲響了。她的心動了一下,他竟然還在,這麼寒冷的天,他竟然這麼有耐心,在屋外待了這麼久。但楊小翼主意已定,她是不會給他開門的。
中午的時候,楊小翼從床上爬起來,站在窗邊,偷偷朝窗外察看。劉世軍還在!他身穿一件軍大衣,蹲在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抽著煙,臉色陰沉地看著遠方。地麵上的雪還沒有融化,樹梢上積了一根一根的冰柱子。她想,他大概要凍壞了吧?她擔心他也會成為一根冰柱子。楊小翼過意不去了,心軟了。
正當她為是不是要給劉世軍開門而猶豫不決時,劉世軍騰地站了起來,他狠狠地看了一眼楊小翼的宿舍,目光裏充滿了仇恨,然後迅速跑過來,踹宿舍的門。楊小翼嚇了一跳,趕緊躺回到床上去。
她的門被劉世軍踢開了,劉世軍進來時帶著一股冰冷的氣息,臉已凍得發紫。他一把把楊小翼從床上拉起來。楊小翼說:
“你想幹什麼?”
劉世軍罵道:“我不想幹什麼!你給我起來。你這樣自暴自棄的算是怎麼回事,嗯?誰沒吃過苦?你以為人人都欠著你?沒見你這麼嬌氣的人。”
劉世軍一句接著一句地訓斥她,有十分鍾之多。楊小翼沒見過劉世軍如此凶悍,在她的記憶裏,劉世軍總是保護她,遷就她。楊小翼沒有任何辯白,奇怪的是他的訓斥讓她感到親切,好像她正需要這樣被人好好罵一頓。她知道自己的問題所在,一切皆因為她自卑,自卑了就什麼都感到別扭。
楊小翼不聲不響去公用衛生間洗漱。她回來的時候,劉世軍似乎氣也消了,正在修剛才踢壞的門。
劉世軍已替她通好了風,床也整好了,桌子上還放著一隻盒子,裏麵是熱氣騰騰的早餐:一隻饅頭、一副大餅油條。見到這一切,要說沒有感動那是假的,可感動是個害人的東西,感動會讓人更加失去自我,楊小翼不需要。為了壓製正在升騰而起的這種動容,她把饅頭塞進嘴裏,她得讓自己看起來顯得粗俗而平庸,她需要這粗俗而平庸的形象,這形象抵抗著她此刻湧出的脆弱。她要讓自己內心如冰塊那樣凝結,讓自己的身體變得堅硬如鐵。她不敢正視劉世軍的眼神。她大口嚼著,嘴裏發出“叭嘰叭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