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翼同母親說起自己生天安時的情形。
“我那時候覺得自己要死了,血液沾滿了床單。事後,我經常做一個奇怪的夢境,夢見自己像紅軍一樣在長征,在一片白茫茫雪地裏爬行,雪地上到處都是血。”
母親說:“你還算順利,我生你時難產。你還記得那個索菲婭嬤嬤嗎?當我艱辛萬苦生下你後,她抱著孩子對我說,是個女孩。我一眼都不想看你,甚至有點討厭你。那時候,我想要一個男孩。”
母親說這話時,她的眼仁裏流露出一種美好的光亮,母親的笑容也因此變得天真起來。
母親看了楊小翼一眼:“你聽了很失望是嗎?”
楊小翼微笑著搖搖頭。
母親就是從這天起打開她的話匣子的。
那天,母親讓楊小翼打開她床對麵的櫃子,讓她把那隻藤條匣子拿出來。
楊小翼遵命把匣子放到母親的懷裏。
母親說:“你小的時候,翻過這隻匣子,我當時還打過你,那是我這一生唯一一次這麼重打你。”
楊小翼說:“那時候,我恨死你了,覺得你特複雜。”
母親笑了笑,繼續說:“文革開始的時候,我怕造反派來抄家,把這匣子抄了去,對‘那個人’不利。我把這匣子藏在樓下的石板下麵。這幾年,形勢緩和了,我才讓小李取了出來。”
母親流露出少見的幽默感,她現在也叫將軍為“那個人”。
母親打開匣子,拿出一把銅皮口琴。母親的目光突然遠了,她的臉浮上一層夢幻似的猶疑不定的神情。一會兒,母親說,當年“那個人”在夜深人靜時,常吹口琴給我聽,吹得最多的是《馬賽曲》。
楊小翼突然想起曾在廣安遇見過將軍,她把自己當年救將軍的事告訴了母親,當然,她隱瞞了因此給自己帶來的災難。她說,他當年好可憐,被整得滿口吐血。
母親聽了相當吃驚,問,他也挨整了嗎?楊小翼說是呀。母親又問,他知道是你救了他嗎?楊小翼搖搖頭說,不清楚他是不是認出了我。母親想了想又說,你當時好大膽。
後來,母親說起一段往事。母親說:
“他從上海輾轉去延安後,給我寫來過信,但當時你外公已把我送到永城,信是外公收的,他沒把信轉給我。你外公是自殺前才把信交給我的,並請我原諒。我當時很不諒解你外公。那一次,我沒想到你外公會在永城自殺。”
母親從匣子裏拿出那些信,讓楊小翼看。信的內容沒什麼浪漫可言,是一些分手後的掛念及他當時的狀況,每一句都言之有物,口吻很像是一位丈夫說給妻子聽的家常話。
母親又談起了外婆和舅舅。母親還是堅持每年去上海看望他們。母親說,外婆真的很了不起,她沒有工作,舅舅在糖果廠上班,是一家街道工廠,他的工資很小,你外婆當年大手大腳慣了的,怎麼會受得了呢?但外婆把生活料理得有聲有色,外婆和舅舅出門從來穿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的。
“你有多久沒見到他們了?”母親問。
楊小翼想了想,有二十多年沒見麵了。她感到羞愧,她真是個冷漠而自私的人。
“如果有機會,你去看看他們。”母親說。
楊小翼點點頭。
“你舅舅很可憐,五十多了,還沒找到老婆,看來要打一輩子光棍了。他們真不容易,可是我幫不上忙。”母親的口吻無限遺憾。
楊小翼無法說服母親接受化療,母親依舊待在家裏養病,好在李叔叔是醫生,基本的治療在家裏也沒問題。
米豔豔聽說楊小翼回家了,便帶著剛出生的女兒來楊家探望。
米豔豔的到來給石庫門帶來喜慶的氣氛,石庫門頓時熱鬧了很多,就好像米豔豔把一個舞台搬到了楊家。看得出來,米豔豔的心情比早些年要好。米豔豔先問候了一下母親,並用一種滿不在乎的口吻說母親一定可以活一百歲。母親開心地笑了起來,說,米豔豔是王熙鳳。
楊小翼是第一次看到米豔豔的小女兒,她抱住小姑娘,小姑娘竟然開心地笑出聲來。小姑娘長得很像米豔豔,楊小翼由衷地誇小姑娘漂亮。
母親也非常喜歡米豔豔的女兒,楊小翼發現母親滿眼都是羨慕的神色。
米豔豔把女兒接過去時,對楊小翼說:“我爸讓你去一趟,他好像有事找你。”
母親耳朵尖,聽見了,向楊小翼揮揮手,說:“去吧,快去吧,別讓老劉等著,他可是個急性子,等急了要罵娘的。”
楊小翼跟著米豔豔去了劉家。路上楊小翼問起景蘭阿姨的情況,米豔豔說,她給她生了個孫女兒,她好轉了不少,有時候會突然清醒,不過時好時壞,也不是太樂觀。
米豔豔問起劉世軍,問他們最近有沒有在北京碰麵。楊小翼像是被戳到短處,心怦怦地跳起來,說,好久沒見到他了,他好像近來挺忙的。自從分手後,他們在不同的場合見過幾次麵,都算是偶遇。劉世軍比以前瘦了許多,也曬黑了不少,可能是因為經常出差的緣故。楊小翼每次見到劉世軍,心痛的感覺就會湧現,但她努力壓抑自己的情感,否則一切都會前功盡棄。看得出來,劉世軍也在壓抑自己。有一次,她問他最近有沒有回過永城?劉世軍說最近沒有,豔豔生孩子時回去過。她說,你有機會還是多回家吧。他點點頭。她發現他的話越來越少了。
米豔豔若有所失地“噢”了一聲。一會兒,米豔豔不無擔憂地說:
“我感覺得出來,世軍好像心情不太好,不知道他出了什麼事。”
“是嗎?我不是太清楚。”大概是因為心虛,楊小翼的回答簡短而含糊。
她們進了幹休所,有人同米豔豔打招呼,米豔豔都禮貌地回應。看得出來,米豔的人緣不錯。
在客廳,楊小翼見到了景蘭阿姨,她安靜地坐著,楊小翼叫了她一聲,景蘭阿姨向她茫然地笑了笑。她不清楚景蘭阿姨是否認出了她。
劉伯伯正在書房等著她。那天,劉伯伯的主要興趣還是北京的政局。一九七五年是個特別的年份,一批老幹部又複出了,這給了他希望。他找她來是想了解北京的情況。
“聽說總理病得不輕?”
楊小翼說:“我也不太清楚,聽世軍說起過。”
“他怎麼說?”劉伯伯問。
“世軍說,總理得的是膀胱癌。”
“很嚴重吧?應該是,總理已有好久沒有露麵了。”劉伯伯像在自言自語。
楊小翼想,劉伯伯雖被打倒,但時刻關心著時局,他的目光遠比一般老頭兒遠大,畢竟是革命家。
“希望總理闖過這一關,國家不能沒有他。”他停了一會兒,又說,“北京市麵上有什麼小道消息?聽說有血雨腥風的感覺?”
她說:“中央的事我不清楚,但人心思變是一定的,社會上有些順口溜,有不滿情緒。”
劉伯伯點點頭,然後說:“重要的是將軍還在工作。”
劉伯伯站在窗口,目光投向遠方,仿佛他相信隻要將軍政治上沒倒,他終會有出頭的那一天。
母親大約也知道自己彌留於世的時間不多了,有一天,她突然對楊小翼提了一個要求,她說,她隻見過天安嬰兒時的樣子,她想見他一麵。
“不知道有沒有困難?你有難處的話就算了。”
楊小翼趕緊點頭。她想,母親雖然不多話,但心裏明鏡似的,其實她什麼都看在眼裏,她看得穿這人間的戲劇。
楊小翼到郵局給伍思岷打了個長途電話,講了母親的心願,沒想到伍思岷爽快地答應了。於是他們商量怎麼接天安過來。伍思岷說,天安這麼大了,讓他自己坐火車過來。楊小翼不放心,從廣安到重慶要坐汽車,又要在重慶換火車,小孩子能行嗎?她想去廣安接兒子。伍思岷說,你母親病這麼重你怎麼能離開?楊小翼想想也對,雖然擔心,也隻好這樣了。伍思岷說,你放心好了,我陪天安到重慶,送他上火車,到時你到永城火車站接他就是了。
天安到永城那天,母親病情突然惡化,昏死過去。楊小翼拚命叫,母親毫無反應。李叔叔趕緊派來急救車把母親接到了醫院,一會兒母親就被送進急救室搶救。在母親救治的時候,楊小翼著急地在急救室外等候,怕母親不會再醒來。她因為著急忘了去火車站接兒子,等李叔叔從手術室出來,說母親醒過來了,她才記起兒子的事來。她一看表已是下午三點,兒子應該一點鍾到了,兒子大約在火車站等急了,她拔腿奔向火車站。
火車站的出口處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楊小翼心馬上懸了起來。天安到哪裏去了呢?楊小翼找到候車室,有一些乘客或焦灼不安或無精打采地等待著。楊小翼大聲叫喊天安的名字,有一個工作人員模樣的女人來到楊小翼跟前,問她找誰?楊小翼問,有沒有看到一個十一歲的男孩,是乘重慶方向的列車過來的。那工作人員搖了搖頭說,車早到了,剛才看到過一個男孩在出口處的太陽下睡著了,不過,一會兒就不見了人影。楊小翼急得要哭出來了。